【鹤】春日故事三则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7-11
希望大家在任何情况下面对任何人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去你妈的!”——鹤

一、鹤与周择的谈话录

鹤离职之后,终日无所事事。在一个禾雀花开,噪鹃鸟啼的日子,约了精神病院的老朋友小周护士见面。天气热起来了,两人把约会地点定在了雪糕店。小周护士还是那样瘦瘦小小,见人怯生生的。她穿了蓝色连衣裙,白色袜子和锃亮的黑色小皮鞋,脑后扎一条蓬蓬松松的麻花辫,看起来像个小孩。鹤从精神病院出院之后就剪短了头发,穿着宽松的连帽红色外套,沙漠色束脚裤,脚上的褐色鞋子倒是干净,为了见小周专门提前刷过。

“你出院后不愿意继续治疗,我帮你约的心理咨询师你也全部没去见面,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鹤和小周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大片金灿灿的阳光洒进来,空气里微小的尘埃弥漫。小周吃了香蕉船心满意足地靠在椅子上,棕色的蓬松头顶上镶了一层金边。

“啊,当时我并不确定谈话是否有疗效,毕竟那个时候就连药物对我的效果都微乎其微。”鹤顿了顿,微微笑着,慢条斯理地说。“你们拿清醒状态下的我没辙,需要把我牢牢绑在床上每日电击才能防止我去自杀。你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是说,你们也不清楚精神病院到底关着什么样的人,以及,为什么是他们而不是你们被关起来。你们也解释不了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到底有什么不同。”

小周没答话,静静等着鹤做出解释。

“什么才能叫做心理恢复正常呢,正常的标准是什么呢?这个标准是恒常的还是不断变化的?是有一个跨越各种文化的客观标准还是各地采用不同的标准?如果说我们将一个社会中多数人的状态称作是‘正常’,那么,有没有可能有一个这样的社会,其中不同状态的人刚好可以均分成三类,那么,这三类人的人数旗鼓相当,请问,医生该如何定义谁是‘正常’,谁是‘不正常’?还是说,由于无法从人数上做出判断,所以这三类人都算作‘正常’。”

“我觉得,健康的心理状态应该是有个客观的标准吧,不能说谁人数多谁就正确吧。你说的那种均分成三类的社会,或许人人都可以算作疯子,或许人人都是正常人,反正谁也说服不了谁。”

“是吗?这个客观标准由谁来定?教科书吗?”

“是的,量表上面一条条写得很清楚,一项项分数算得明明白白。我们的很多教科书是直接从国外翻译过来的。如果国外也是这样判断的,那么不同社会的人类应该没什么不同。”

“哈哈哈,教科书。所有人都信那玩意儿的话,现在地球还是宇宙的中心呢。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牧羊人的巧言令色罢了。”

“鹤,你认为传统美德也是骗局吗?”

“传统美德算得了什么。那些看似不可逾越的道德和规矩都是专门设计出来吓唬胆小鬼们。即使完全不遵守,也不会失去任何东西。恰恰相反,向着强权谄媚,只会连原本所拥有的东西也一起失去了。”鹤看了小周一会儿,放慢语速问道,“你没怀疑过吗?教科书上说的就是绝对真理吗?人脑是如此复杂又精细的玩意儿......病人之所以要进行心理诊断,并支付昂贵的治疗费用,是为了更好地适应这个社会,是吗?那个词怎么说来着,社会适应……social adaption……”

“书上的东西或许不是绝对真理,但可以是精神食粮。”

“我情愿饿死。”

“社会适应对个体有着重要意义,如果一个人不能与社会取得一致, 就会产生对所处环境中的一切格格不入的心理状态,久而久之,容易引起心理变态。”

“啊哈,心理变态,是指心境和社会中大部分人不同,从而导致既不能老实工作也不能好好社交的那种状态吗?刚才你说,教科书上对于‘正常’的标准都是同一套,那么,美国人和日本人采用同一条标准来判断这个人是否心理健康,是否和社会格格不入,这合理吗?”

“啊,这……”小周陷入了困惑,用牙齿轻轻咬着塑料小勺,在上面留下了一排细小的咬痕。

“如果根本就没什么心理是否健康的客观标准,一个人是否该进疯人院,就是随机的事件咯?我此时在围墙的外面,到了别处,或许就是异端该被关起来?”说到这里,鹤用手比划了一下,做了一个将绳子套在脖子上的动作,白眼一翻,做了个鬼脸,然后继续说,“小周,普通人的生活中,抑郁,痛苦,焦虑,嫉妒,恐惧,愤怒,都是不健康的情绪,大家都在想尽办法避免表露这些情绪,避免表现得很软弱或者很情绪化,是吗?”

“是的。”

“如果说,在外要像个成熟的人,用圣人标准要求自己,不能表露任何负面情绪,所有情况下都要镇定自若,而家里呢,也不能把负面情绪带给家人,你也知道,向家人诚实袒露内心的痛苦只会收获双倍的痛苦,如果他们不爱你,就会斥责你,嘲笑你,如果他们爱你却对你的痛苦无能为力,你又为什么要让你爱的人因此而受苦呢?而你,对于亲密之人所受的痛苦也不可能真切地感同身受吧?人活于世,除了自己还有谁可以依靠呢,看起来窗外人山人海其实整个世界就你一人,我们独自来到这个世界上,终究要独自一人离开。”鹤叹了口气,同时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就像成功用恶作剧捉弄了某人似的,“医生只要看到我每日对同僚笑嘻嘻,对客户笑嘻嘻,对家人笑嘻嘻,一切都表现出合乎其他人期望的样子,他们也对我没什么不满,这就算是‘正常人’了吧。毕竟,人们内心的苦痛和这个世界有什么相干,哪怕内心正在天崩地裂,只要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就已经可以在所谓的社会适应性上得到满分了吧。”

小周皱起了眉头,嘴角向下撇,思考了一会儿,麻花辫都微微翘起来了。“你应该相信医生,我们经过训练,有判断力。”

“我没说你们没判断力,我是说,第一,你们太相信教科书上的那一套,其次,你们太相信过往的经验。这一切都可以不是真实的。”

“那什么是真的?如果书上的东西是假的,难道活生生的经验也不能对未来作指导?”

“文字书写的东西能真实到哪里去,显然随时都可以大改特改,颠倒黑白。至于脆弱的人体,眼睛,鼻子,耳朵,甚至触觉都可以被欺骗,大脑觉得活生生的未必就是真实的,完全可以是一场梦。我或许不在这里,你也不在这里,我们中或许有一个人是幻影,或许咱俩都是幻影。现实中根本没有鹤,没有小周,这场谈话也根本不存在。”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这一切的?”

“天生的。”鹤丝毫没有犹豫。

“嘻嘻,”小周突然笑了,“你会担心自己不是真实存在的吗?大哲学家。”

“不,我不担心,与其说我担心自己并不存在,不如说如果自己有真的不存在于世这种可能,会活得更开心一点。”鹤严肃地回答,然后大笑。

“你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无论现在正在吃雪糕的咱俩是缸中之脑还是地狱幻影。按程序设定,接下去终究还是要吃饭,要在这个无论是真是假的社会生存。只要你和身边的人交流,马上就会发现自己的格格不入之处,你躲不开。走入这样的歧途,忍受这样的痛苦有什么意义吗?”

“你认为我误入歧途在受苦,其实很难说我和挤独木桥的人谁受的苦更多。在外人看来倍儿有面子的人难道从来没有承受过内心的煎熬吗?他们甚至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陷入了痛苦,而且对痛苦的来源一无所知。这一切权柄、荣华,醒来的人,受苦的人......对生活非常敏感是错吗?这是天分,是礼物!上一代人因为某些原因从很小就封闭了自己的感情,这样做在某些情况下能保护他们,但是他们也失去了感受美好的能力。这样匮乏的父母给不出无条件的爱,最初的最宝贵的爱不是等价交换而来,而是自然流露。太多婴儿在母亲那里得不到无条件的爱和正确的情感回应,不得不过早关闭了自己的心门,在接下去的人生中扮演一具行尸走肉。这样‘异常’的人因为人数太多而成为了某种‘正常’。麻木才是缺陷,敏锐不可能是,而现实中,麻木的人往往嘲笑别人软弱,情绪化,是胆小鬼爱哭鬼,却不知道自己才是可悲又可怜的那一个。”

“不要天天想这些,这对你的健康没有好处,也不能帮你走上正道。你需要好好规划一下你的人生。”

“啊啊啊,又来了,周大小姐你好烦啊。什么未来啊,长远计划啊,为我好啊,乱七八糟的。你预设了人生有一条‘正确’的道路,大家最后都会走到那上头去。难道你生来每件事都按照计划进行啊?”鹤一脸嘲弄,“真的存在吗?所谓的正确的路?是一条符合所有人期待的窄窄的独木桥?还是除了违法犯罪,其他所有的路都是‘正确’的路?”

“人活着总要追求点儿什么吧。”

“不需要。”

“如果人生没有目标,就会丧失期待。即使只是一些明知道实现不了的计划,也会让人心安一些。漫无目的地在这个世界游荡和孤魂野鬼有什么区别呢。如果只看眼前的话,那岂不是人生什么希望也没有了吗?”

“这算什么,这辈子靠愧疚感活着吗?必须要功成名就达成某种期待才能活?因为不认可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有价值的,所以不能接受一事无成,否则会心存愧疚,而高高在上的牧羊人会来定义怎样才算成功,舆论裹挟着你前进。说得也对,如果不顺着潮流前进,即使是在无人看见的角落,自己都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吧……唉,至于希望,本来就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还记得爱丽丝漫游奇境记(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里的柴郡猫(Cheshire cat)说了什么吗?如果没有目的地,‘走哪条路都没关系了’‘总能走到某处的,只要走得够远就行’。人们根本不用担心自己到底该走哪条路。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价值。”

“你是说人生来就有价值,不因他的容貌,身份,财富而有所改变。是吗?听起来很政治正确,但是两手空空根本不被这个社会认可的你如何证明这一点呢?”

“啊哈,可爱的小姑娘,我证明不了。或者说,即使逻辑上能证明,我也不是上帝,不能让一个低价值感的人认为自己真的有价值。人们一直活在自己的小宇宙中,不是吗?如果说某件事让某人发生了什么改变,那也只能是他早就做好了向这个方向改变的准备,只待一个契机,改变迟早会发生,把契机当主要原因来看待是多么愚蠢啊。奇迹并不存在,人们靠内在信仰活着。”

“我在听一位疯子的呓语吗?”

“这可没法避免,”鹤说,“到了这儿全都是疯子。我是疯子,你也是疯子。”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说话,静静地吃着桌上剩下的食物,鹤把一整个粉色的雪糕球插起来塞到嘴里,冻得脑仁胸口都在疼。小周的勺子在碗里搅来搅去,把双皮奶戳成了糊糊。

“鹤,你……”

“小周。”

“嗯?”

“把教科书撕了吧。”

“……好。”

二、见小周之前发生了什么?鹤离职时和前甲方的争吵以及事后的思考

三月,鹤因为没有来由的烦躁不安决定离职,离职之前,顺便和某位甲方大佬闹翻了,说是蓄谋已久也可以。这位甲方就是这个世界上常见的那种甲方,不需要我做解释你也肯定清楚,和你的甲方没什么两样。一直以来,很软弱的鹤觉得自己为了吃饭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老老实实干活,任由甲方差遣,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甲方服务之中去。直到有一天,鹤问自己,真的没有别的选择吗?然后突然明白,只是吃饭的话,天下之大,哪里吃不到一口饭啊?

“喂,老东西,我离职啦,有句话我不得不告诉你,希望以后再也不要遇到你这么蠢这么烦人的家伙了。”

“什么!鹤,我们不是一直合作很愉快吗,你之前还主动加班加点帮我修改方案呢。”

“啊,那个啊,是无处不在的恐惧逼的。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可能是怕没饭吃会饿死。我加班不仅不开心,还在心里骂了你一万遍‘该死的老逼登’”。

“这不可能吧。你当时一直笑盈盈的,多有耐心多么体贴啊。”

“就是这样。你之前看到的全是假象,信就是你蠢。”

挂断电话,此事到此为止,鹤也算是出了口恶气。多么可悲啊,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总是伴随着各种各样的误解,就连合作伙伴这种高度利益相关的人之间也免不了各种龃龉。亲人,室友或者同学这样的被上帝强制分配的,不能主动更改的关系其实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和谐,维持一段关系本来就是很困难的事情,更不要提亲密关系了。鹤相信,人与人之间最大的仇恨往往存在于亲人之间,即使看起来最幸福快乐的家庭,也隐藏着很多不可告人的阴暗秘密。老逼登是之前鹤手里的大客户,每次合作,除了要求多点儿,语气糟糕点儿,为人猥琐点儿,砍价厉害点儿,付款拖延点儿就没什么特别大的缺点了,在当今社会,算是一位相当合格的甲方,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合格的甲方,鹤今天还是和他闹翻了。一段难分难舍的关系之中,即使只是利益关系,只要时间够长,就总有人受伤。总有一方一直在忍受,在退让,默默忍受着所有苦痛,另一方却不以为意,以为大家一直相处得很愉快,直到故事急转直下,迎来最终结局。

三、鹤和唐恺闲聊了语言学习,同时讨论了如何鉴定真的书呆子

某段时间,鹤常常觉得词不达意,本来心里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是一开口就离题万里,想法和表达不能说完全一致,只能说毫无关系。鹤试图使自己对语言的使用更加精确,用尽办法对语言进行逻辑分析,并阐明它们的意义。她曾将一句句话拆分成各种元素,再进行不同的组合。她和各种不同背景的人长篇大论地聊天,不仅试图研究同样的句子对不同的人有什么不同的效果,还试图在各种不同场合让自己的每句话都尽可能精简又准确。鹤自鸣得意,和一些更加聪明的朋友交流这件事,想听听他们的夸奖。正好老同学唐恺对此略知一二。

“我对研究语言倒是没什么兴趣,但是我对符号本身有点兴趣。你显然读过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的《普通语言学教程(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

“我听说过这个。”

“当然。那么你在学习分析哲学(analytic philosophy)?”

“可以这么说。”

“啊,这么说你正在干日常语言学派(Ordinary language philosophy)那些老学究干的事情?”

“不,我真搞不懂那个。读了书,看了视频课程也并没有什么帮助。”

“不好玩吗?语言,元素,符号,数学,不就是同一种东西吗?如果你真喜欢刨根问底,早就该学习那个,你喜欢语言游戏(language games)吗?你点头了。那你读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的书,是吗?所有人都知道他。”

“凡是能够说的事情,都能够说清楚,而凡是不能说的事情,就应该沉默。”

“对,就是那位。”

“所以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保持了沉默。”

听了这话,唐恺哈哈大笑,五官皱成一团,“鹤,我可没法想象你闭嘴的样子,你从小就是只聒噪的小麻雀,还是嗓门特别大那种。”

鹤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这永远也学不完咯。”

“学无止境,开始就停不下来。只要你愿意,就可以无限探索下去。哪会有什么完结呢?”

“……小恺,学这些算是浪费时间吗?”

“学习任何知识都不是浪费时间。有人说你在浪费时间吗?”

“有也没关系。他们有他们的理由。”

“如果有很多人嫌你知识学得太多,你该换个朋友圈了。一个人如果不学习不思考,算什么活着。”

“他们也学习,只是对学习的定义和书呆子们不同,不能短时间带来经济收益的话……就是浪费时间。”

“我身边就没有这样肤浅的人!”

这回轮到鹤哈哈大笑了,“小仙子们,那你们忒厉害了。吹花嚼蕊喝露水。”

“不,我们正常吃饭睡觉。你说的那种人根本不是书呆团队的成员。”

“怎么,你还能鉴定谁是书呆子?”

“一个真正的书呆子当然能马上鉴别出谁是书呆子。书呆子是没法假装的,两个既不读书也不思考的假货坐在一起,他们可能很难识破对方,但是他们永远也没法融进真正的书呆团队。你做出一副在认真读书,看了好多书的样子,其实无非是学校的学习方式刻在你身上的烙印,那个时候,即使根本不想学习,脑内一片混沌,也要坐在课桌边拿几本书摆弄给别人看。学习这件事和别人的看法与评价无关,和你能不能走上社会成为一颗完美的螺丝钉无关。它几乎只和你的心灵产生联系。别人当然可以评价你不是一枚好使的螺丝钉,难道你自己也要用这个标准评价自己吗?根本不知道自己此生想要什么的话,随大流背书考证考学位可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哦。”唐恺顿了顿,“鹤,你想象自己是个书呆子,但你并不是。”

“谢谢,连我的幻觉都这么无趣,这么枯燥吗。我为什么要幻想自己是个书呆子啊,难道不应该想象自己是世界首富,国家元首,宗教领袖吗?书呆子这么无聊的幻想我要它干嘛啊!”鹤双手交叉在胸前,一脸不可置信,“喂喂,咱们是在给书呆鉴真伪吗,这有什么可伪装的,难道还有人争着当书呆子吗?”

“终其一生干着各种钻牛角尖,刨根问底的活儿,我愿称他们为先驱。”

“……语言哲学怎么入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