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个回答 2022-06-01
秋风起,傍晚时小区里虫声四起,想起了小时草丛里那些跳来飞去的蚂蚱。
在我的老家山东省莒南县,没有蝗、蚱、蜢、螽斯、蟋蟀之分,所有这些东西都叫蚂蚱。当然,住在山地丘陵的先人们,还是很随意地为它们起了名字,以便区分。比如浆浆理理、乖子、铁橛子,这样的名字,不是当地人,想破头也猜不出是啥东西;还有一些,别人看了,能猜个差不多的,比如蹬倒山(也叫蹬蹬山)、泳蚂蚱、草里趴。
春天小草始生,嫩绿的草丛里便有了蚂蚱,小小的,开始还只有麦粒大。我小时逮蚂蚱的 游戏 ,就从它们开始。
春风还带着寒意时,母亲便会买来10来只小鸡,放在鸡筐里。小鸡一身黄黄的绒毛,唧唧地叫着,很是好玩。母亲是不会让我玩的,一只小鸡在我手里不用待多长时间,就会被玩死。因此,我不能蹲在鸡筐边,看它们唧唧叫着吃小米,只能站在一边看看。
有个情况除外,那就是我手里有可以喂小鸡的蚂蚱。
那便去逮。
这时的蚂蚱很小,而且与绿草同色,要蹲下来,才能从小草间看清它们。手里拿个小瓶子,逮一个往瓶子里塞一个。觉得够多了,便回家,蹲在鸡筐旁,把瓶子倒过来,小小的蚂蚱从瓶口里爬出来,用手捏住,小心地放在一只小鸡前。开始时,小鸡并不觉得这小东西比小米好吃,可吃过后,它可能会觉得“真好吃”。
于是,小小的它们,在“鸡生”中第一次开始有了争抢。这个过程,很好玩。
草渐长,蚂蚱渐大,小鸡身上的黄色渐淡,我也没了再去逮蚂蚱喂小鸡的兴趣,幸亏这时有小鸟孵化出来了。
我小时候至少喂过6种小鸟,除了麻雀和翠鸟,其他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它们学名叫什么。除了小翠鸟要吃鱼外,别的都要吃蚂蚱。
还没有睁眼的小鸟最好玩,听到声音,它们便知道“食儿”来了,一个个伸长脖子,大张着与身体不成比例的黄角嘴,叫着求食。把一只蚂蚱放进一只小鸟的嘴里,它闭上嘴,缩几下脖子就吃进了肚子,然后张着嘴继续求食,直到它觉得吃饱了。
只要有足够多蚂蚱,从鸟窝里掏回来的、没睁眼的小鸟,都能喂活长大。掏回来的小鸟要是已经睁眼了,很少有能喂活的,因为它们只认父母的投喂。于是,我便用手扒开它们的嘴,把蚂蚱硬塞进去。这样做,它们依然活不过二三天。母亲看着我做这样的努力时,常会说:扒口喂食,三天埋坟。
春意深浓,小鸟飞出窝。我的意识里没有了小鸟,也便没有了蚂蚱,虽然它们依然还在草丛里跳着、长着。
整个夏天,我的注意力全放在村边小河和小河里的鱼身上,放在河边树林里的知了猴和知了身上。
直到秋风起,草丛里响起各种蚂蚱的叫声。这时它们已经长大,便再去逮蚂蚱。
逮不同的蚂蚱,要到不同的地方去。
河边树下的草丛里,主要逮两种蚂蚱:浆浆理理和乖子。浆浆理理就是蟋蟀。当地人之所以为它取这个名字,是因为这种虫子叫声响起时,就应该准备做冬衣了。以前的衣服全是棉花做成的,贫瘠的山岭地上,没有农民穿得起丝。那时的技术,做出的衣服软里邋遢,穿在身上没个型。所以要浆,把布放在粉浆或米汤里浸泡,这样的布干后会发硬成型。理,是打理的意思,也就是针线活。
乖子就是螽斯,有的地方叫蝈蝈,我不知道先人们为啥会给它们取这样的名字,它们有大而锋利的牙,能轻易咬破我的手指,一点也不乖。
两种蟋蟀。上面那种个大肉多。下面这种,因为小不会特意去逮,随手逮到了,也会穿起来。
这两种东西都藏在草丛里,在没有被惊动的情况下,各自唱着秋天的歌。我用脚在草丛里轻轻地滑过,它们感觉有了动静,会从草里钻出来,看看是咋回事儿——事实证明,被好奇害死的不止是猫。我看到它们,它们也看到了我,便向草里钻去。我迅速地弯腰,两手扑下去,连虫带草一起按住,慢慢地抬手,在草间找到它们。逮到后,用谷绒(即狗尾巴草)穿起来。逮蚂蚱大多数时候需要两只手,因此我经常是用嘴含着谷绒的。
泳蚂蚱要到河边和田间的水沟里逮。这东西应该学名叫中华稻蝗,当地人为它们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受到惊动时,它们会跳进水里,钻进水中,游着找棵水草,然后抓住水草不再动,直到觉得安全了再出来。在所有的蚂蚱中,这东西最好逮。看见了,把手伸进水里,便能从水草里把它们拿出来。
铁橛子要到山坡的草丛里逮。当地人为它们取这种名字,是因为它们受到惊动时,大多不是飞走,而是跳走。它们的跳,给人的感觉是刚猛有力,能跳出二三步甚至更远。这种东西很不好逮,一个是山草硬容易划破手,一个是它们跳得远,追逐起来是个很累的活儿。
草里趴要到路边的长草丛里去找,这东西应该叫中华蚱猛。它们的颜色和周边的草很相似,青色、灰色、土黄色。藏身于同颜色的草里,它们觉得很安全,有人走近也会一动不动。觉得很危险后,它们才会飞走,而且飞得很远。想逮住它们,就是在它们跳出草丛、准备飞时,把它们逮住。
用手扑按草丛里的蚂蚱,手被划破扎伤是常有的事儿。草丛里有洋槐树落下的枯枝,有干枯草硬实的茎,有茅草之类锋利的叶边。到八九岁以后,我被扎伤划破的次数越来越少,原因是我不再用两只手去扑,而是用一只手去抄——当蚂蚱因为想看看是什么动静而钻出草的瞬间,我的右手会迅速从草尖上抄过,然后它们便会被我攥在手里——这大大提高逮蚂蚱的效率。
乖子。在我老家,至少有3种乖子。
我本想让老家山村的人拍些蚂蚱的照片,他们说,很难找了。
中秋过后,我会更多到树林里。因为这里有蹬倒山和螳螂。它们都呆在树上,蹬倒山多在洋槐树上,它吃树叶子;螳螂多在松树上,因为松树上虫子多。逮这两种东西,都要很小心,别被他们弄伤。蹬倒山应该叫中华巨蝗,它是我们那里个头最大的蚂蚱,有两条坚强有力的后腿,后腿末端有锯齿。母的有一肚子籽的拖累,飞不起来,很容易逮到,逮时一定要用手指捏住它们的头颈,让它的后腿蹬不着我;如果直接用手抓,它很可能会在我手上狠狠蹬几下,在我的手上留下几道血口子。螳螂也只逮母的,不仅因为母的个头比公的大很多,而且也是因为它们肚子里的籽。母螳螂同样飞不起来,面对来犯者,高举着两把大刀。最好的办法,是我的手比它们的刀还迅速,捏住两个刀,它们便束“刀”就擒了。我的这些经验和手段,都是在不知手被这两种东西划破多少次后,总结和训练出来的。
能开垦的地方,都开垦种上了庄稼,村周边没有多少草地供我在秋天里逮蚂蚱。草地少,一遍遍地逮,蚂蚱就少。在草丛间低头寻找半个下午,能穿满一条谷绒,便是很不错的了。
那些年,在草丛里逮蚂蚱时,我常常想起姥爷说的过蚂蚱。姥爷说的过蚂蚱,是蝗灾。蝗,是东亚飞蝗。我们那里没有大片的草地,不会生出那么多东西来。飞蝗是在南边江苏的湿地、草地里出生的,它们吃光了当地能吃的一切东西,到会飞了,便向北飞来,一路飞,一路吃。姥爷说,过蚂蚱时,铺天盖地都是,他们拿着扫帚,守在地头上,不停地扑打。蚂蚱太多了,一点用也没有,一人高的玉米,很快被啃得只剩下根。蚂蚱过后,地头扑打死的蚂蚱,被堆到地边的沟里沤肥。“蚂蚱过后,寸草不见。”姥爷说。
幼时的我不知道蚂蚱的“威力”,在草丛里逮蚂蚱时,只会感叹着有那么多蚂蚱逮就好了。
1990年代末,我去黄河口采访灭蝗。当时,蝗虫还没长出翅膀,只能在草地里蹦着前行。看着地面上那种向前移动的、土黄的颜色,看着无边际的草地,我明白了什么叫蝗灾。对以前的中国农民来说,除了旱灾、涝灾、风灾、雹灾,还有一灾,那就是蝗灾。蝗灾不会发生在所有地方,也不是年年发生,在特定的年景下,在特定的地方,会暴发蝗灾。只要暴发了,给农民带来的就是绝望。
因为有了农药,因为湿地、草地越来越少,在中国绝大多数地方,人们不再担心蝗灾,蝗灾也从现在农民的防灾意识中消除掉了。不仅如此,我现在回老家,村边树林里的蚂蚱少得几乎找不到了,虽然树林里早已多年没有了逮蚂蚱的孩子。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自古以来,人们便生活在蚂蚱的各种叫声里,人们把它们的声音写进诗文里,以映衬他们的心情和感慨。现在的人们住在高楼上,有紧闭的门窗,即便高楼边有些草地,草地里有些蟋蟀,它们也不可能“入我床下”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