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童年的《三只小猪》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6-26
不论你看没看过迪斯尼1933年出品的动画电影《三只小猪》,也不管你是几零后,这个故事你一定听过。不但听过,如果你已经做了父母,你还一定给你的孩子讲过。我家小姑娘有至少三本不同的《三只小猪》绘本,还有一套根据其故事情节开发的智力游戏玩具。

这三本绘本各有来历。第一本是中文的,从她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读给她听。第二本是随那套玩具附赠的,比利时出版,是纯粹的“连环画”,一个字都没有,很适合用来培养孩子看图说话的能力。这两本故事情节基本相同。而最后一本是英文的,由梅·玛措卡(Mei Matsuoka)绘制,美国出版,四岁小孩识字和阅读用的低幼读物。这本书,虽说情节没有脱离三只小猪的大框架,但书中一些细节的设置和文字所透露出来的作者的态度让我不大能够接受。正是这本书勾起了我的考据癖,想要对《三只小猪》的前世今生多做一点了解。

历史版本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三只小猪的故事还真称得起历史悠久。这是一个英国童话,经典的故事情节大家都耳熟能详:三只小猪分别用稻草、木头和砖头造了自己的房子,在大灰狼面前草房子和木头房子不堪一击,两只小猪险些遇难,最后逃进砖房子成功抵御大灰狼的袭击。寓意自然是做人做事要脚踏实地,偷懒最终要自食恶果。

跟所有的童话一样,最初的版本是口耳相传的民间文学。现存最古老的文本出现在1886年出版的《英格兰童谣集》(The Nursery Rhymes of England),作者是英国的莎士比亚学者和民谣整理者詹姆斯·海利威尔(James Halliwell)。这本书名为《童谣集》,顾名思义,大部分内容都是朗朗上口的儿歌。全书分为历史(Historical)、文学(Literal)、传说(Tales)、谚语(Proverbs)、谜语(Riddles)等十八个部分。《三只小猪的故事》出现在传说部分。跟书中的大部分内容相比,这一篇的故事情节相对比较复杂,语言则更散文化而不是儿歌。

几年以后,澳大利亚民俗学家和文学批评家约瑟夫·雅各布斯(Joseph Jacobs)编纂出版了《英国童话传说》(English Fairy Tales, 1890)及《续集》(More English Fairy Tales, 1894),几乎是原封不动地收入了海氏《童谣集》中的这则故事,只修改了个别字词。

十来年间又有一些不同的童话故事集收录了《三只小猪》,其中比较著名的是苏格兰诗人、小说家和文学批评家安格鲁·朗(Andrew Lang)的版本。朗氏出版了红橙黄绿等十几本以封面颜色命名的童话集,这个故事收在1892年出版的《绿色童话书》(The Green Fairy Book)里,比海氏版本长很多,故事情节也是我看到的所有版本中最为复杂的,不过故事的大体走向和教育意义基本还是一致的。

颠覆经典

迪斯尼的卡通电影可以说是海氏版本的“洁本”。跟许多童话故事一样,在张婆婆讲给王妈妈王妈妈再讲给刘小宝的那个年代,口头文学每讲一次就会有一次再创作,所以民间故事的搜集整理者总是会发现许多不同的版本。可只要迪斯尼拍了电影,迪士尼版就是最广为流传的“钦定版”,这是工业时代的大众传播不可阻挡的趋势。要想在迪士尼的版本之上再推陈出新,那就只有颠覆经典这一条路可走。

最有名的两个颠覆版一个是1989年琼·西斯卡(Jon Scieszka)以“一只狼(A. Wolf)”为笔名写的《三只小猪的真实故事》(The True Story of The 3 Little Pigs),从狼的角度讲了一个符合自然规律的故事。

狼吃可爱的小动物,不管是三只小猪还是小红帽小白兔,这只是肉食动物的本能,是我们人为地赋予了狼邪恶贪婪的角色。西氏的这个颠覆版彻底改变了狼的形象,故事中的狼是一个孝顺的好孩子,得了重感冒还一边打喷嚏一边给奶奶做生日蛋糕。碰巧家里的糖用完了,于是他出门找邻居小猪借糖。胆小的小猪自然不敢给狼开门——很好奇他为什么敢跟狼做邻居而且一向相安无事。狼一不小心打了个喷嚏就把草房子给吹倒了,小猪不幸在房屋意外垮塌事故中遇难。对于狼来说,这只意外死亡的猪就像天上掉下的馅饼,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

如果说西氏试图抛开童话的寓意去为孩子们(或者说是为成人)揭示一个真实的世界,那另一个颠覆版则看上去有些无厘头,这就是尤金·特里维扎斯(Eugene Trivizas)1993年出版的《三只小狼和大坏猪》(The Three Little Wolves and the Big Bad Pig)。这个故事可以说是颠倒黑白,狼变得弱小可怜,而猪是一个恶魔,想尽一切办法要吃狼。房子也升级了:三只小狼一上来就合作建造了结实的砖房子,却被大坏猪用铁锤砸了;第二所房子是混凝土的,被大坏猪用电钻破坏了;造第三所房子的时候小狼们无所不用其极,铁链电网全招呼上了,比关押重犯的监狱还要牢,没想到被大坏猪用炸药给炸了。最后,小狼们无奈之下放弃了防守,用开满鲜花的树枝造了他们最后的房子。大坏猪一看这么简陋的房子,一吹就倒,可就在他吸气准备吹倒房子的时候,扑鼻的花香沁润了大坏猪的心灵,于是他放下屠刀,洗心革面,从此变身大好猪与三只小狼幸福地共同生活在一起。

从图书馆借了这两本颠覆版的绘本,放在书房里,为写这篇文章做准备。不料我家小姑娘眼尖,看到了特氏的《三只小狼》,非要我讲给她听。

特氏是希腊人,律师出身,在英国伦敦大学获犯罪学博士,回到希腊后在大学从事犯罪学和社会学教学与研究,业余进行儿童文学创作,并于2006年获得安徒生童话奖提名。这个颠覆版的小狼大猪故事是他出版的第一本儿童故事书。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其主业犯罪学研究的影响,特氏在这本书中讲述的坏人立地成佛的故事和狼猪化敌为友的结局也许反映了他作为社会学家为化解社会冲突寻找出路的一种探索,与所谓“博爱”的精神一脉相承。不过,这种过于乌托邦的情节读起来始终让人感觉怪诞,并不适合小孩,至少不适合太小的小孩。

经典版本中的暴力情节

其实,非但颠覆版不适合作低幼读物,即使经典版本用今天的眼光来看也未必合适小孩。

迪斯尼的版本当然比较纯洁,通行的绘本也都是一样的套路——建草房子和木房子的小猪最终逃到砖房子里成功躲避大灰狼,而大灰狼也被三只小猪合力赶走再也不敢回来。但很少有人知道,在最初的海氏和雅氏版本中前两只小猪都被狼吃掉了。这当然更符合现实而不是童话的逻辑——很难想象猪会逃得过狼的追捕。不过,这样的场面太过血腥暴力,跟迪斯尼的调调显然不搭,还是大团圆的结局更符合孩子们的世界。这样的改动无伤故事的主题,无可厚非。

去暴力化并非始于迪斯尼。朗氏版中小猪也都活了下来。这个故事中的反派不是狼,而是狐狸——在所有版本中这是一个孤例。这个版本中三只小猪的性格比较立体,并跟他们各自的房子直接有关。三只小猪还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小棕(Browny)、小白(Whitey)和小黑(Blacky)。小猪们原本和妈妈生活在一起,妈妈去世前把子女叫到身边问他们想要一座什么样的房子。小棕又脏又蠢又贪玩,每天在泥里打滚,于是跟妈妈要了一所用烂泥做的房子。小白是个姑娘,有点小聪明,但贪婪又自私,每次有了吃的她都把哥哥小棕和弟弟小黑挤到一边,好让自己吃到最大最好的一份,为此没少挨妈妈的骂。她跟妈妈要了一所用卷心菜做墙的房子,这样就可以躺在房子里吃了。猪妈妈对两个孩子的选择感到失望,但还是满足了他们的要求。只有最小的小黑又聪明又勤快,他跟妈妈要了一座冬暖夏凉结实安全的砖房子。故事中的狐狸在推倒泥房子吃掉卷心菜房子以后并没有急着吃掉小棕和小白,而是把他们带回狐狸洞关了起来。机智的小黑干掉狐狸以后找到狐狸洞救出了哥哥姐姐。

朗氏的去暴力化还不够彻底,在如何对付狐狸这一点上他沿袭了海氏版对付大灰狼的法子——用壁炉上的火煮一锅开水,狼或狐狸顺烟囱爬进来的时候刚好掉进水里被烫死了。朗氏略微温情一点,狐狸死了小黑就走了。海氏则让小猪守在壁炉旁边把大灰狼煮成一锅美味的汤,当晚饭吃了。在描写这样一个毁童年的情节时,文字极其洗练——“boiled him up, and ate him for supper, and lived happy ever afterwards(把他煮了,当晚饭吃了,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是不是冷静得近乎冷酷让人不敢细想?

早期版本为什么要这么写?海氏和雅氏在搜集整理童话这件事上都拿出了学者的严谨态度,故事是他们从民间采风而来,因此情节绝不会是他们二位编撰出来的。基本上可以肯定,煮狼汤吃狼肉就是当年的英国大妈们讲给孩子听的故事。海氏在第五版序言中说这些童谣和故事就是要让小读者自己读的,希望能用这些貌似荒诞的故事而不是成人的是非观念去开启孩子们的想象力。雅氏版在书末的作者介绍中说雅氏本人把这些故事念给他自己的三个孩子听过以检验故事是否适合孩子。经过如此严格的测试依然保留下来这些充斥着暴力的情节,可见当时人们对暴力的宽容乃是常态,或者说这些今天我们眼中不可接受的暴力在当年根本就不算个事。

如果我们用迪士尼的标准来审视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和中国的经典如《西游记》,披着正义外衣以锄强扶弱为名而行的暴力同样所在皆是。不用追溯到太早以前,我们小时候习以为常的三打白骨精、哪咤闹海、黑猫警长都充满了暴力情节,即使迪士尼早期的《米老鼠和唐老鸭》、米高梅出品的《猫和老鼠》中许多笑点都是建立在会被今天的老师和家长认为少儿不宜的暴力之上的。

那么,问题来了: 究竟是今天的反暴力标准太过严苛还是人类千百年来的文化传统对于暴力太过宽容? 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也无法回答。聪明如你,该有自己的答案吧。

包容与纵容

童话故事删除涉嫌暴力的语言和情节,反映的是现实世界的反暴力趋势,这也符合人类文明在历史长河中的发展轨迹。文明与进步的另一面则是对弱势群体的包容。二战以后,由于全世界范围内的相对和平,加之社会财富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增长,社会对弱势群体的关注也随之达到前人无法想象的高度。这是政治正确肇始的历史背景。

于是乎,曾经饱受多数人群歧视的少数人群所到之处从此充满了一片赞歌。投射到教育中,就是表扬与自我表扬取代批评与自我批评。孩子在某个方面做得不好,在现在的教育理念之下,我们不再是批评,而是找出他做得相对较好的一面来加以表扬。这样做的确有其积极的一面,能够增强孩子的自信心,激发每个个人最大程度地发展和发挥其潜能。但反过来讲,评价标准的多元化让许多事情变得不再黑白分明,价值观也会模糊。

我对玛氏绘制的这本识字读物《三只小猪》最大的不满就在于此。这个绘本里面盖草房子和木房子的小猪之所以选择稻草和木棍作为建材不是因为他们懒惰,而只是因为他们碰巧遇到了运稻草和砍木头的人。虽然类似的情节在海氏和雅氏经典版本中也出现过,但这个美国绘本的行文完全不同。

留意一下文字,前两只小猪的建材都是买来的,而且用"Please can I"的问句,多么有礼貌。第三只小猪只是轻飘飘地found一些砖头。谁要说这字里行间没有作者的爱憎,打死我也不信。

这样的文字安排,读者完全感受不到对懒惰和短视的行为有任何批评。相反,完全因为自己的懒惰和愚蠢而沦为“弱势群体”的两只小猪毫无愧疚地、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勤劳的第三只小猪的救助。故事在大灰狼被赶走以后嘎然而止,没有一个字提到小猪们是否在今后的生活中吸取了教训。按照正面引导的原则,全书当然不会对建草房子和木房子的小猪提出批评,但令人遗憾的是,书中也没有对付出辛勤劳动建造砖房子并为另外两只小猪提供无私帮助的第三只小猪有任何的褒扬之词。似乎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草房子和木房子被大灰狼吹倒,两只小猪只是时运欠佳而已。

对《三只小猪》一百多年来的版本演变进行这样一个粗略的梳理,儿童文学去暴力化和价值中立的趋势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眼前。对于前者,相信多数父母和教育工作者都持欢迎的态度。而对于后者,争议之声恐怕永不会停止。

但是,教育的问题从来都不只是教育本身的问题。如果我们从社会思潮的发展中去找原因,就不难发现,儿童文学的这两个趋势其实是一树之花同源之流。从1960年代开始,由欧美而逐渐影响及全球的自由主义思想就是这种趋势的源头。从推翻传统价值观这个角度来讲,前面提到的西氏和特氏两个颠覆版故事的源头也可以归到自由主义思潮。

问题又来了:做父母的究竟应该怎么对待这些走了形的童话故事呢?对此我还是不能回答,也不想回答。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我家小姑娘长到我认为合适的年纪以前,我不会再让她接触那两个颠覆版的故事了。

参考资料:James Orchard Halliwell "The Nursery Rhymes of England", Fredrick Warne And Co., 1886, 5th Edition, 多伦多图书馆扫描电子版;Joseph Jacobs "English Fairy Tales", Everyman's Library 1993据1890及1894年初版出版;Andrew Lang "The Green Fairy Book", Dover Publications Inc. 1965年据1892年初版无删节无改动再版;Jon Scieszka "The True Story of The 3 Little Pigs", Viking Penguin 1989; Eugene Trivizas "The Three Little Wolves and the Big Bad Pig", Egmont 1993初版2003再版;Mei Matsuoka "The Three Little Pigs", Prragon Books Ltd. 2017; Hans Bloemmen "Three Little Piggies", Smart Games 204; 禾稼《三只小猪》吉林美术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