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个回答 2024-07-24
我刚坐下,周明就走到我身旁,伏在我耳边悄声说,刚接到通知,今天饭局上有精神病。周明的意思我知道,他想挣钱,让我帮忙。
上个星期卫生院扩建的时候,几个精神病趁乱翻了墙。那天刮沙尘暴,院里院外的没人数清有几个飞奔的病服,也没看清那些人是男是女。第二天一早,相关的几个负责人把自己关进病房,胡言乱语起来。没有人相信他们说出的名字,追问之下,无非就是面对追责时的一堆颠三倒四。卫生院在黄镇的电线杆上贴满悬赏,抓回一个,就给五百块钱的奖励。
我大概一年多时间没有见周明,最近几年我一直被睡梦中的羊叫所困扰,那些羊张开嘴伸长舌头,用各种声音发出奇声怪调,像是发问又像是应答。有时它们会从梦里探出头来,在我走路、吃饭时冷不丁冲我打招呼。就在昨晚,我梦到这些羊在登上一个山丘后,直直盯着我,它们没有冲我喊叫,对我保持一直注视的姿态,我才得空出来和周明吃饭。
周明坐回座位,朝门外喊一句,上凉菜。可能因为邀请了女人,周明今天破天荒穿着衬衣,胸袋上面金晃晃的,好像别着一个胸针。亏他自诩为作家,就这点品位。那衬衣是粉色的,两个颜色一碰,很是扎眼。
除了我,在场的五人里,我只认识周明一个人,他不说话热场,大家就都只能拿起手机自己玩。就在这时,我才发现这里有两位女士。周明这家伙,说自己吃饭没有女人陪,就想不起来怎么吞咽。今天来了两个,他可能还要多喝。
一个圆桌六个人,不管怎么坐都有点不舒服。我左右都没人,专门把椅子往周明的正对面挪挪,周明一直自顾自地在低头玩手机,没意识到我的用意,心想着回家以后把他的书应该扔进一个黑色的垃圾桶里。
趁着服务员没端菜进来时,他就两条胳膊撑在桌子上,若无其事地左右挪*,端起手机。虽不写小说,但看他的动作,他是要给今天一起吃饭的六个人一一拍照。镜头转向我时,见我盯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顿一下,压低胳膊,但我还是看见他右手大拇指飞快地按了一下手机屏幕的下方。我仔细回想一遍家里,没有找到扔垃圾的垃圾桶,只能心里一遍一遍安慰自己,这次先放过这个孙子。
离我最近的是个披发女人,从我进门开始她就一直在手机上玩消消乐,她没关音量,手机音效震得桌子直发颤。周明把摄像头对准她时,她很警觉地抬起头,用一种很疑惑的眼光问向周明,周明笑笑没有说话,把目光转向别处。女人迅速调整好表情,又低下头继续划起屏幕。
或者,把它扔在羊的嘴里。周明不知道我和羊之间的事。在他看来,我只是失联将近一年的时间。在和羊用目光对峙的这段时间,我的生活里被无法避免的死寂所侵占。灰尘在空中颗颗掉落,传来的声音压得我耳膜不断发紧。最近的一个多星期,我借住在一个亲戚闲置的房子里,房子太久没有人居住,在每个失眠的深夜,我都能听到在客厅和过道里传响的羊蹄落地的声音,它们并不会第二天一早消散掉,反而像是生育一般在积攒,汇聚成滴滴答答的音群。今天早晨,我一度怀疑家里在下蹄雨。在听了十晚的敲砸后,周明的一通电话把我从雨里揪扯出来,电话那头他有些兴奋,说晚上吃饭的时候有大事要告诉我。
明是黄镇最有名的作家,好像还是什么省里作家群的成员。虽然黄镇自称作家的人不少,但加入作家群的就他一个人。在真正意义上,他也是距离黄镇人最近的作家。在发生羊的事情以前,我还是一个得空就读小说的人。我翻过他的小说。我第一次见他时,我们俩吃的是烧烤,一上来,话还没满三句,他就给我一本自费出版的小说集。烧烤摊里人声喧哗,映着烧烤摊的LED灯光,我始终看不清书名。周明有些自傲又有些自责地说起关于自己写作心得的话,让我感觉好像哪里出了错,他还说,黄镇里的小说家就要有黄镇样。
他的小说实在太现实主义了,老实说,写得不差,就是让我提不起来阅读的兴趣。里面灰尘味太重,呛得我心慌。他总是喜欢把别人小说里种地的换成放羊的,把男人换成女人,把普通话换成黄镇话,最后署上自己的名字,这样算不算创新,我不知道。
先上来的是拍黄瓜,周明身旁的齐刘海短发女人吃了一口,就给自己满上半杯酒,有些紧张地起身说,周老师,这次终于见到真人,我敬你一杯。周明习惯性地先小声惊呼一下,然后给自己倒半杯,站起来,和她轻轻碰一下杯,甚老师,你才是老师呢。刘老师,咱们还没开局呢,慢点慢点。
周明的节奏掌握得刚刚好,他话音刚落,服务员就推着一个小车走进来,在桌上摆上三个凉菜,热菜也开始上吧,大家也都饿了。周明没有坐下,给自己又倒上半杯酒,今天来的人,都是咱们黄镇爱文学的,文学就是相聚的理由,趁着等菜的空当,咱们就先互相认识一下。
很多时候我都羡慕周明,因为有习惯的力量,他面对很多突然发生的事情,都能很自然地做出反应,至于尴尬不尴尬,不在他考虑之内。
大学毕业回黄镇后,我就把自己埋在小说和电影里。没有考上研,我也不想参与任何和考试相关的就业,我就回父母的小卖部做帮工。小卖部的生意时好时坏,我像只狗每天把头冲着人摆来摆去,我也不想像父母那样和什么顾客都要搭上两句,除了颈椎转动的声音,每天都比前一天亮些,实在找不出生活流逝的新意。我实在是太害怕循规蹈矩的生活,为此面对一些过分写实的文字,难免产生排斥。很多人谈起读书的意义都是在称赞其对眼界的开拓,可我深觉读书是一个把自己劣拙的眼光打磨精细的过程,打磨到最后,能刺入自己心脏的作品也只有针尖大小。黄镇这么大,只顾着书写眼前熟悉的灰尘,完全是对这些空中流浪者的漠视。
但在我的印象里,他有一篇关于羊的小说让我很是在意,和其他所有小说从风格到内容完全不一样。在那篇小说里,一只待宰的羊总在人的面前做出很多不可思议的举动,用头撞击羊圈的铁门,吃羊粪,甚至还学会狗叫,那只羊因此得到活命的嘉奖。在小说后半部分,牧人为避免惹上麻烦,没有把它送去屠宰场,把它独留在羊圈里。那只羊在结尾也被牧人杀掉了,以另外一种目的和方式,同时死掉的还有羊圈和牧人。我曾问过周明小说的主旨,但那时他用很含混的回答糊弄过我,后来怎么样,我已记不太清。
周明总是自称在过文学的生活,这次周明组织的聚餐也是如此。按照他们的自我介绍,短发女人是个中学的语文老师,她和我中间坐着的男人想做读书的自媒体,长发女人是个微商,代理的是不知道哪个公司的文创产品,她旁边的是个大学生,学化学,高中时候还在我们市报上发表过几首诗。等最后一人自我介绍完,我用眼睛绕了他们一圈,想不明白周明一开始说的精神病是什么意思。
我和周明认识五年,一共吃了六顿饭,周明似乎很享受和文学相关的生活,他经常顶着作家的名号出没在黄镇的各个饭局上,他也很爱在朋友圈里发和各种人的合照。可能是我对他出的书没有提出过炫目的赞誉,他很少主动联系我,对我一直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让我搞不懂周明是对我还是对我的文学观有着不方便明说的不满。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今天是周明在和他的读者们一起吃饭。除了我和那个搞自媒体的男人,包括周明在内的其他四人都对他的那本小说集宠爱有加。说到兴起,周明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五本书,当场签名给我们一人一本又发下去。那个搞自媒体的男人想咨询周明一些关于推广方面的建议,周明打着哈哈,三番五次打散他的发问。开口到第六次,那个男人自觉没趣,捞起几筷子菜,又翻翻周明的书,颓坐在椅子上玩起手机。
我意识到周明们和我们对于小说的看法完全是站在两个不同的位置。身为作者,周明觉得小说首先应该以让普通读者理解为目的,其次要让那些搞学术的人能够找到下刀的位置,至于最后,如果可以一部小说,出名或者挣钱,至少得让作者占上一样。周明只写过一部小说,还是花大价钱自费出版的。
说到底,我还是很嫉妒周明的。周明爱读书,也喜欢写作。最主要的是他相信读书写作这件事本身,这是很难得的。我想过很久我和周明的不同,抛开没钱和不写作,我觉得我和他最大的区别就是我不信和书相关的一切,不管是本身或者过程还是结果。
周明说起自己最近刚去几个小学做讲座,长发女人像是被刺痛一样,把筷子一下拍到桌上,很陌生地看着周明。周明笑呵呵摸摸鼻子,对她说有需要的地方能帮就帮。
死寂又从我们之间的座缝生长出来,周明打开一个关于文学的话题,回响稀稀落落,手机的屏幕也更亮一些。周明点着一根烟,吸两口,要不往大扩一些?我们聊聊生活的话题?短发女人的眼睛冲着周明使劲往开睁一下,剩下的人还没把脸从屏幕上挪开。
大家对我都有个大概的了解,我每天就是喝酒啊,码字,我先说就没意思了。刘老师,先从你开始吧。讲讲最近有意思的事。
啊?有意思的?
我就一教书的,能有啥?刘老师虽然嘴上谦让着,但她的细纹还是在脸上写出高兴二字。
我想想啊。前段时间我遇上个奇葩学生,不知道从哪里学到的,让人头疼。我只要一有啥问题和他不一样,他就搬出论文来驳我。有次我在讲古诗鉴赏,我说了一句,重点是,我就说了一句自己的见解。他不同意我讲的解释,没有举手,硬说我是上网站查的。为论证自己观点,他还花钱上道网下篇论文。一堂课四十分钟,他一个人念了半小时的论文。刚开始我还觉得是我的问题,被针对。后来了解情况后发现,他不光是课堂上念论文,他日常生活中和同学交往也这样,莫名其妙地考据起黄镇的方言,对着一些来来往往的人群,爆一句,谁谁谁是从哪里来黄镇的。
周明把目光移到旁边的男人身上,男人把夹菜的筷子放下,看看我们。这事说不上有趣吧,怎么说呢,就我不是在做公众号新媒体吗,大概有一万多老粉。每次发个推文的点击量最少也有个大几千。前几天,我试着开通一个一元付费阅读,点击量才几个,粉丝直接减半。我死活想不通,我要是写得不行,前面的数据不可能是假的。我要是写得还行,他们不可能连一块钱都不愿意往出掏。周老师,您怎么看这个事,我之前给您转过几次推送,您也说写得很好,太难了。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跳了两下就弹到我旁边的长发女人身上,我们三人对此兴趣缺缺,只有挨着周明的那个大学生说起一句精神病出逃的事,周明听后迅速把话岔开,闷头吃起热菜。包间里随处可见的是短发女人和男人对我们三人的不满,但他们碍于周明的面子没有发作。两人在座位上呆视周明的神情,活像周明把一个叫生活的抢劫犯领到他们面前,拳打脚踢过后,还不忘冲他俩撒泡尿。
气氛刚刚起来,却因为话题本身的延展性不够而冷却下来,我们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抢起桌上的热菜。不知道周明是不是已经喝多,才想出这么脑袋卡在防盗门里,又被另一个防盗门猛扇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