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个回答 2022-06-12
1991年11月天已转寒。
我在成都郊县某团任一营教导员。月底老兵退伍，我们这些带兵人心如满弓，绷得很紧。军营不是真空。此时，兵们比夏季还热乎活跃。连与连、营与营，互相串门增多，酗酒滋事偶有发生，管理强度明显增大。
第二天下午团部开会，各营汇报老兵思想近况。
头晚准备完汇报材料，我休息早。偏偏这晚出事。第二天起床号没响，营长一脸疲惫，敲开门告诉我，昨晚11点半左右，一连望远镜丢了。
那时，部队规定五十元以上重要装备被盗、丢失、损耗，必须上报。望远镜对于指挥员必不可少，当然算重要装备。当晚一连长睡不着，去办公室拿报纸，发现自己立柜被人弄坏。清点物品，少了望远镜，立即报告营长。
营长当即去连队排查，连夜问七八个嫌疑对象，没一点眉目。此事性质严重，好在不是枪支弹药等后果不堪设想之物，允许二十四小时内上报。这短暂的时限极其有用，往往可以化险为夷。
当领导谁也不愿部队出事，挨通报、挨批评。我和营长商量，先查，最迟晚上十点半再报团里。
我们营一个营区。营部左邻便是一连。除炊事班外，全连住一栋楼，楼呈长方形，底楼凹一个坝，连办公室和操场各一边。
现场保护着。我和营长去连部，四个连干部都在办公室。连队办公室基本模化：进门墙与对面墙各开两扇窗，中间四张拼桌，两端墙四个立柜，四个连干部一人一套。
立柜是移交下来的老柜，也一个模子：高、厚、宽等同，上柜三格，下柜不分格，上下双门。一连长的立柜补了块“疤”。
正是这块“疤”出了问题。
这块“疤”在左上柜第二格，不知何时面板替为三层板。此时，三层板明显受过外力，朝内斜倒，露一道缝，手能伸进去。上下柜锁着。我近前察看。一连长跟来，手伸进夹缝敲右边面板：“望远镜就放这位置。”
“这块板最不保险，”我才发现这块板还没镶糟里，从内用钉子钉着，“望远镜还放这格？！”
“是，大意了！”连长坦承，又补允道，“移交我时还是空框框呢一一”
“这么说，没用纸糊你还有功？”营长没好气地说。
指导员给我一张便笺，上面写满名字，一些名字注有不同符号：“昨晚营长我们排出的嫌疑，打圈的是重点，打勾的已经盘问过。”
看着一长串名字，我有些错愕。每个人我都熟悉，见名就能想起面容……大部分人服役期满，临近离队。
真不希望里面有偷望远镜的人啊！
然而，熟悉、准确地击倒一连长柜子那块层扳，肯定是“内鬼”，可能人真在名单里。
再拖不是个法子。
我当机立断：“马上收操洗漱了。这样，早饭后，你们先组织全连学习，九点半点验……”
“对，点验！”还没征求营长意见，他已插话，“九点二十吹哨，全连一个不漏，包括文书、通信员、炊事班，不带武器，你们四个不打背包。人带到操场，我直接组织实施。”
我补允：“点验小组及警戒抽二三连干部、志愿兵担任，你们连排长、司务长一样接受点验。”
“注意保密，之前不能透出风声。”营长又补充。
点验是军队《内务条令》规定的一项制度，是对部队编制、实力、物质（含个人物品）和安全状况的全面检查。当时条令规定由营、连自己组织实施。现在修改为团（旅）组织，每年一至两次。强调：“根据需要，可视情况随时进行。”
九点二十分，一连吹响紧急集合哨。几分钟后，全连跑步带到指定位置。
“点验一一”营长下达科目，讲明内容，提出要求，然后调整队形，拉大距离，兵与兵纵横间距两米。
“点验时，保持现在队形，”营长大声问，“明白没有？”
“明白！”
官兵齐应。
“一、二、三、四一一”
放下背包，连队喊着番号，由一连长带回住宿楼解散。官兵肩扛手抱较着劲，搬自己物品到操场。携行、运行、留存，每名官兵物品早已按战备要求打包区分好，包括连储藏室统一存放的物品，两三趟便搬完了。
点验小组分成若干组，大部分留在操场，少数查寝室。结果，仅收到几把钳子一类小公物、几本地摊不雅杂志，没发现别的东西，更没望远镜。
全连收拢。营长讲评。
然后我补充。
“同志们！请稍息！”官兵立正，我敬礼，开门见山，“今天点验，大家心知肚明，实际查一样东西一一望远镜。不准乱动，说话！”
队列出现轻微骚动，我提高嗓门制止。
“这是一件不该发生的事情。”我接着讲，“也说明这名同志很喜欢望远镜。喜欢不为过，问题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能喜欢就手痒，随便出手。”
队列里一阵轻快笑声。
“随便出手拿公家或私人东西，性质变了！贼一一名声难听啊！大家知道，部队肯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到时背这个贼名，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突然想到若背上贼名，这个兵说不定这辈子就毁了。恻隐之心油然而生，我语气柔和下来，“当事人一定很后悔，我们也替他着急。事情已经发生，亡羊补牢还来得及。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解决呢？”
整个操场鸦雀无声。官兵个个眼睛闪亮，抬头挺胸盯着我。
“当然有一一”我说，“给你支一招！把望远镜交出来。而且，悄悄交，直接交营长或我。交我，我以教导员人格担保，保证不告诉别人，此事到此为止。只希望你吸取教训，受益一生。”
下来，营长夸我说话有水平，他不信那人会主动交出望远镜，交我不告诉他。我也没把握。但履行政工干部职责，话必须说透。
团部离营五六里。开完会天微黑，我和营长在营门外小食店吃过饭，四处灯亮。我们决定在各自寝室呆一下，希望奇迹出现。那人即使自首，也不会去人来人往的营部。
我径直回寝室，开门亮灯。窗户洞开，靠窗写字桌面有淡淡脚印。窗外是夹墙沟，平时打扫卫生才有人。难道…
兴奋马上代替疑问。扫视屋里，目光触及床上，被子略鼓，我掀被，一个纸包滚出。
望远镜？！
条件反射，我立即想到它，打开报纸果然是它。里面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教导员：我不想一失足千古恨，决心改正。望远镜奉还。看在我即将退伍还年轻的份上，敬请履行诺言。
士兵：xxx
最后那句“敬请履行诺言”使我备受刺激，想起操场当众说的“人格担保”，我决定不告诉任何人，包括营长和上级领导。
说曹操，曹操到。我用那张报纸把脚印刚擦掉。营长敲门进来。
“嗨！奇迹一一”
他一眼看见望远镜，惊喜高叫。拿过仔细观看，“嗯，是一连长那幅，掉漆处我清楚。谁干的？”
“不清楚。”我撒谎说，“报纸包着，没留名姓。”
营长捡起我丢地上的报纸，舒展桌上，翻来覆去看。兵闲得无聊，常会在报纸上涂鸦，如果留有笔迹，查人便有线索……
“这小子狡猾！”营长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还不错，”我说，“亡羊补了牢！”
“你肯定知道是谁。”营长盯我片刻，大度地说，“不说就不说，以后我再不会问你、不追究。年轻嘛，哪一个没点闪失？！”
这话说到我心坎上了。
人生路漫漫，谁都会出差错、干些傻事，甚至坏事。这正常。干了能改正，引以为戒，就应该包容，应该祝福。关键是要以人为善。
后来，尽管受到一些压力，但至今，我信守承诺，没给任何人说出此人名字、透露一丝信息。
再后来，我以此为素材，添油加醋，艺术加工写成近八千字小说，2001年发表于原成都军区《西南军事文学》第三期。
这篇文章属原汁原味干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