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读张枣《镜中》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6-13


钟鸣讲《镜中》时谈及一位北方诗人读完这首诗情不自禁手淫起来,演了贾宝玉。这个传说很奇妙,深深切中了这首诗迷人的气质。有听说读汉书下酒,但读诗自渎却闻所未闻。在这里诗好像一面镜子,人读到这首诗难免会爱上镜子,痴情于镜像与自己相似又彼此相反。张枣的修辞总是诱人而致命,任何接近这位海妖塞壬的水手不由被歌声所吸引,全然忘却自我。诗进入人的生命,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镜子是现代诗中常见的主题,现代诗歌的历史中很多诗人都以写镜子闻名,比如博尔赫斯和里尔克。它可能是最为迷人的物象之一,因为和实物正好构成对称,看起来像另一个奇境。镜像认同也绝对是现代诗创作中使用频率最高的原型之一。第一位自恋者纳喀索斯沉迷于自己水中的倒影幻化为水仙花是现代诗歌取之不竭的母题。镜子奇妙地关乎自我,它反射我又揭露我的存在。

王敖《比目鱼》组诗有一首如此写道:

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在遗精的早晨醒来,清洁完身体后在水汽蒸腾中一点点擦拭镜子痴迷于自己完美的身体。自恋得坦荡,镜子照出青春的美。王尔德的小说作品《道连格雷的画像》恰好与此相反,画像好比一面镜子映射着男主罪恶的内心和真实的容貌,它忠实地反映着人的丑陋。张枣的《丽达与天鹅》最后一句恰好形容:可那与我相似的,皆与你相反。镜子看似忠实地反映,可镜子又颠倒真实与虚幻的界限,你想要美它不掩饰你的丑,你想要做梦它却清醒得吓人。一面镜子包藏着人的所有。人和镜子的关系也是人和自身的关系,你到底怎样认识镜子中那张脸呢?

镜子不止代表现实自我和理想自我的关系,情人也是我的一面镜。台湾诗人洛夫有首小诗可爱:

梦想中你的唇,你的笑,不都是“我”渴求的明镜么?情人眼里出西施说得最好,对方美好的影深深映在我的波心,由不得不美。心思在油灯的光晕中起舞,什么都映着她的好,什么都照着自己的痴。这时镜子代表着渴慕,代表着无尽的圆满,想念她就如同和水波说话亲切温柔。

可有时镜子照着的就是无尽的寂寞,“应照离人妆镜台”一句写尽闺怨,伤心的人照镜子看到的就是寒冷。张枣欲望组诗中写吴刚痛诉“无尽的盈缺,无尽的恶心”,身处广寒宫不停伐月桂的他背负着孤独的诅咒,月亮的圆满照着的只有他自己。他呼唤情侣的陪伴,始终得不到回应。情人的虚像映射着虚空。

巧就巧在镜子这一物象本身丰富的内涵,可以让矛盾的表达都融贯于诗歌的语句中。或中或西的文化表达本质上有着近似的地方:真假难辨、爱憎莫明。人真的能对自己所爱的痴情不悔吗?

从这里就进入了镜中。



《镜中》的开头很巧,停在人照着镜子心思缱绻的时刻:“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就落满了南山”。张枣深谙古典诗的情趣,知道这种情绪美就美在委婉不可说。中国诗和西方诗不同,她思念什么,后悔什么,是否后悔都不在字面道出。在讲解庞德翻译《长干行》时张枣提及英语诗歌的实感无法翻译中国诗“虚”的部分。《镜中》这首诗的语感重点着落在哀婉上,或者说你对着镜子看到的虚像,朦胧暧昧,是开头两句定好的基调。诗性的想象空间由此展开,梅花落满南山,亲切舒展。

这首诗持续的时间很短,梅花落下来到落满远山可能只一个恍神。张枣喜欢写诗意的瞬间。在短短的一刹那,事物都被感官放大得像一生。短诗秒就妙在精致。《镜中》处理的都是小物件,后悔、梅花、一个女子、情思、恍惚。以小衬大,宫廷、皇帝这些庞然大物被一枚花瓣轻轻托起,整首诗的质量很轻。废名讲唐诗说“黄莺弄不足,含入未央宫”两句把一枚花瓣比作一个宫殿那么大,这又是举轻若重,美得自然。

以第一人称“我”作为抒情主体的诗歌写法属于比较典型的现代写法,庞德翻译《长干行》将“妾发初覆额,郎骑竹马来”译作第一人称。中国古代诗歌本身充满了对话性,甚少第一人称,长干行的女主人公不直称“我”而说“妾”,因为她在朝情郎讲话,只需说明身份即可。《镜中》和洛夫的《子夜读信》区别在无“我”,《镜中》的写法本身增加了叙述的不确定:谁在说话呢?

在现代主义诗歌发展的过程中,诗人们早已发现主体并不可靠,舍弃“主语”可以拓宽文本的阐释空间。引导阅读行为的是两个动作:“想起”和“看她”。想起了什么呢?谁在看她呢?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看她登上梯子的高处,她好像到了“远方”。可是她又回来了,像被目光牵引着骑马归来,面颊羞惭。正是“想起”和“看她”这两个动作带着她由远及近,回到眼前。

柏桦提修改意见时说“皇帝”这个词不能删,因为“皇帝”是整首诗的至重。《镜中》“皇帝”和“镜子”正好和她形成了对照,让飘依无定的她安顿下来。“镜子”永远等候她,带着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她好像皇帝的一个美丽的影,但皇帝也不过只是一面等待她填充的镜子。偌大的宫殿空虚寂寞着,孤零零的皇帝等着她的到来。皇帝、镜子、她自己的回忆甚至读者都是如此,看着她面颊羞惭,缓缓归来直到一切结束。阅读是对她美丽的一次见证,无形中读者也成为了这首诗的镜子。这首诗谈论了人与美,人与自己的一次相遇。一切都在看向她,慢慢地,抵达诗的结尾部分。

诗的结尾让整首诗形成一个完整的环形结构,“归来”并不是“终结”,她看着窗外思绪再一次飘渺,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开头。这个处理正好让诗歌的运动成为一个圆,好像发生了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镜中》的美是一种与尘世无涉的美,她的开始,她的结束,仿佛都与人间无关。整首诗好比一面镜,她是桃花源美丽的影。在后悔什么呢?我们并不知道。她托着腮发呆的样子已经让人觉得什么都可以原谅,像一株自开自落的梅花,美得孤芳自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