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个回答 2022-07-11
农历 2020 年闰 4 月 27 日,奶奶永远地走了。
我曾无数次想过,身边的亲人一个个离我而去的场景。
这种可怕的既定预感,逼着我一次次逃离。
人总是会死的,这是自然规律。它很容易明白,又很难让人接受。
4 月 20 日,当我接通家里电话时,奶奶就已食物不进,只靠喝一点点水维持生命。这种情况,已持续一个星期。
一位暮霭沉沉的老人,滴水蘸唇,能支撑几天?
姑姑说,奶奶是吊着一口气,在等见我最后一面。
连夜驱车回家,一路沉重。
父亲工作太忙,奶奶一手把我拉扯大。我与奶奶的感情,早已超越了隔代血缘关系的界定。
高中退学以后外出打工,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有一年过年没回家,奶奶坐在厨房里偷偷地抹眼泪,担心我在外面吃不好。
她卧病在床的时候,常常念叨一句话:我有钱,我一点都不会累赘你们。
说的时候还会从她枕头底下拿出那条比我年纪还大的手绢,里面包着几张钞票。
然后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钱,积弊颤抖的手捻了好几遍,抽出一张说:去买好吃的。
什么才是好吃的?
在她眼里,大概一个包子一根油条,就算是好吃的了。
奶奶出生于解放前,历经“战乱”“大饥荒”“文革”时期。多磨多难造就了她强势的性格。
家中爷爷、父辈兄弟,都对她毕恭毕敬,事无巨细,都是她拍板决定。
奶奶虽然一辈子吃尽苦头,但是她对自己的人生也格外自豪:我不偷不抢,与街坊邻居相处和善,日子过得虽不先人一步,但也不弱于人。
再次见到奶奶,眼泪再也遏止不住,汹涌而出。
她身体已经瘦脱相,面容枯槁,骨骼嶙峋突出,清晰可见。
妻子抱着 10 个月大的儿子,凑到深深陷进被褥之中的奶奶跟前,儿子稚嫩的眼神看着从未谋面的曾祖母。
很意外,有点儿脾气的儿子居然没有哭,他很安静地看着曾祖母。
几乎横跨一个世纪的两代人,四目相对,四世同堂。
生命是如此的神奇。
奶奶透支生命一般,气若游丝地动了动嘴唇,含糊不清吐地出几个字,我揣摩了几秒钟,才厘明白:
真好、真胖。
屋里聚集了不少同脉近人,在商量着奶奶身后事宜,寿衣已经购置妥当。
奶奶虽然身体几近破败,但是她意识还清楚得很。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到旁人的议论,心里会作何感想。
明明活着,但是旁人却秘而不宣地认定,她已经“死”了。
生命是如此的残酷。
人死后会是什么感觉,能意识不灭么?
我曾看过一部电视剧,里面有句台词是这样描述死亡的:
死,就是天黑了;人,睡着了。
如果奶奶大去之期不远,我希望她能像睡着一样,安详地离开。
奶奶还是走了。
去世的时候,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声音如鼾。二叔握住奶奶的手腕号脉,脉象时断时续。
就在二叔刚放下她的手时,奶奶的呼吸戛然而止。
闰四月的天气,炎热已初具威力。前后不过半分钟,奶奶身体迅速冰冷。
二叔替奶奶撑起寿衣,众人为她穿上。
她紧闭双眼,头颅微垂,织绣画彩的寿衣臃肿肥大,裹挟着奶奶瘦小的身体。
奶奶被架到堂屋正中间的床上,头朝南脚蹬北;床头点上香与蜡烛,在出殡之前,香烛不能灭。
明白人(专司白事的人)说,男怕三六九,女怕二七亡,需要破解。
意思是说,男人三、六、九的日子去世不好,女人二、七的日子去世不好。
街坊邻居纷纷赶来,准备繁琐的治丧事宜。
扎棚口、剪纸钱、发讣告、买烟酒、麻绳白纸笔、针线、孝布、五谷杂粮……
院子不大,布满了忙活的人影,噪杂的声音戏谑着逝者哀伤的气氛,一副怪诞滑稽的景象。
奶奶生性喜静,她睡着了。如果有知,她一定不喜欢这样被人打搅。
大门口旁立了一根木棍,上面系着一刀劣质的火纸。粗制滥造的纸浆碎屑在风中飘荡,无根无落。
明白人说,逝者多少岁,这火纸就挂多少张。
奶奶享年 92 岁——这92张又有谁会去数呢?
门口的另一旁,贴着一张红纸黑字的政府通告,不知被谁撕得七零八落,残缺不全的标题中依稀可以辨识出四个字:
移风易俗。
爷爷一生有两任妻子。第一位膝下无儿无女,早年去世,后来才迎娶的奶奶。
第一位“奶奶”去世 70 多年了,按照我们那习俗,也要同我爷爷奶奶一起,起棺合葬。
再加上父亲今年去世 9 年,按照惯例,十年需要发丧。因此,这次“发老带少”,需要大发丧。
大发丧礼仪更加繁琐,规矩更多。需要停棺三天,第一天给亲戚发讣告,第二天吊唁,第三天下葬。
在农村,发丧代表孝家(逝者家属)恪守孝道,排场越大,口碑越好。随着时代发展进步,这些陈规陋习非但没有没落,还日益兴盛,变成了纯粹的金钱 游戏 。
曾在抖音上刷到过一句话:烧尽坟前千堆纸,不如在世一碗粥。
深以为然。
二叔一辈子本本分分,悉心伺候奶奶床前一年,任奶奶发脾气埋怨,吃喝拉撒睡照顾得无微不至。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二叔用身体力行,无言地书写着为人子的孝字。
他也明白,发丧就是,东家只管守灵哭丧、掏钱,其他的一概不用管,一切都有明白人操持。
即使二叔这辈人不发,下面子孙后辈也要发,二叔为了免我后世之忧,发。
由于爷爷第一任妻子去世的时间久远,双方已多年没有来往。
作为发丧的主要“客人”,要孝家亲自登门送信,告知此事。
说来讽刺,我驱车载着二叔,带上礼品,接连问了好几个路人,才找到吴家(爷爷第一任妻子的娘家)。
这位爷爷第一任妻子的弟弟——我名义上的“舅老爷”,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只是听说过而已;二叔小时候只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如同路人对话一般,只是仪式感地说清楚来意,便告辞返回。
第二天,众亲戚前来吊唁,有许多人都是我从未见过的——这些都是多年以前稍微沾亲带故,逢年过节从不走动的人。
明白人说,小儿不压长子孙。意思是说,按照“规矩”,奶奶需要我“跪棚”谢客回礼,二叔没有这个资格。
扎好的棚口,两侧各坐满了一排辈分比我奶奶低的人,俗称“跪棚”。
我就在棚口主位的桌子一旁跪着,有亲戚来吊唁行礼,我需要磕头作揖答谢;女性家属和亲戚,则需要在奶奶的灵前跪着哭丧。
哭得越悲痛、声音越大,别人就会认为这个人特别“孝顺”。家属痛哭,而跪棚的人则有说有笑。
一边是哭声此起彼伏,一边是谈笑纷纷不绝。
两种对立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简直一部讽刺的荒诞剧。
亲戚吊唁行礼,颇为讲究。
有三六九叩首,跪地不起,连磕九个;还有十二拜、二十四拜。
有的地方甚至会有一百零八拜,曾轰动一时。作揖、磕头、上香、敬酒……没有一个小时是做不完的,就算是年轻小伙子也很难抗得住这体力消耗。
礼毕,已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
我站在门口,看着从村东头几乎排到村西头的长宴。小到刚会走,老到八十九的人,一圈又一圈的围在桌子上。
他们觥筹交错,提箸迅疾如风,大快朵颐;说到尽兴处,还会哈哈大笑。
我分明看到那位“舅老爷”,与旁人推杯换盏,轻松惬意。
一场葬礼,几乎嬗变成了狂欢派对。
酒足饭饱后,有不少人从兜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塑料袋,开始打包桌子上的酒菜。更有甚者拎着水桶上阵。
他们动作很快,生怕稍慢一步,被人捷足先登。
如蝗虫过境一般,桌子上一片狼藉。那些吃剩的馒头、半瓶的酒散落了一地,只有几只苍蝇嗡嗡作响,光顾着这些被人丢弃的食物。
奶奶向来以俭朴治家,如果她还在世,一定会暴跳如雷。而如今,奶奶躺在冰棺中寒身冻骨;外面的人,连吃带拿得热火朝天。
我无暇顾及这些人,因为奶奶下午要去火化遗体了。
奶奶生前曾说过,我死后,千万不要一把火把我烧了。
老一辈的人,对于火葬这个词充满恐惧与敌意。
我能理解,但是我做不到。
这是一件很悲伤的事。
火葬场离村子不远,殡仪车很快就回来了。
盛着奶奶骨灰的寿盒,抱在我怀里。
那分量,沉甸甸的,还带着炙热。
身边的人都劝我,说奶奶去世也好,人总是会死的,起码不用再遭罪了。
活着,的确很遭罪。
将奶奶骨灰入殓,第三天就开始出殡了。
孝家带上九尺大孝,身系麻绳,手里拿着一节柳椽子,其上缠绕着被剪成锯齿状的白纸条。
招魂幡在风中飘摇,纸扎的“屋子”“金山银山”被几个人抬着,在烈日灼烫下透着纸醉金迷。
一切如梦如幻,恍若隔世。
在街上一群人浩浩荡荡,行了跪拜大礼。因为天气太热,礼数繁冗,有几个亲戚差点没昏厥过去。
礼毕,摔瓦盆,起棺前往埋葬的地方。
明白人用红绳子将我儿子捆在石碾子上,我看得目瞪口呆,这又有什么说道?
他解释说:老人都喜欢小孩,怕她“走”的时候“带走”小孩。
将奶奶下葬后,明白人说太阳落山后,要去给她送“长明灯”。还特意嘱咐我,点上“长明灯”就赶紧回来,千万不要回头。
我问为什么不能回头。
他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这场葬礼历时三天,光摆宴席86桌。按每桌7个人算,三天共计600余人吃席。而我们村子总人口不超过1000人。
这场葬礼下来,林林总总花费34000元,烟酒更是不计其数。
34000元什么概念?
有钱人的零花钱,农民种地的血汗钱。
就拿种地来说,如今种地施肥、播收和人工成本越来越高,而粮食的价格并没有水涨船高。
就算是好年景,一亩地一年有2000元收入,我家五亩地,最少也要三年才能挣到这些钱。
二叔闷头抽烟,嗓子沙哑得快要失声:我死后,不许你们这样大办。
我理解二叔的心情,转移话题说:那门口的政府通告谁撕的?
二叔:明白人嫌那张红纸太扎眼,就给撕了。
我:那上面写着不让撕的。
二叔:他不识字,不知道写的啥。
原来明白人,不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