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的海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6-15


赵宇从来就没有后悔过,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但那一刻,他又好像真真切切地后悔了一次,并且是绵亘的悔。

赵宇爱大海,但不是毫无理智的爱。他冲动过,但更多的是理智。他最爱的一句话便是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赵宇觉得,要想认识自己,就必须到远离世界或者说是远离欲望的地方,只有那种地方,作为一名现代意义上的人的最近于纯洁的价值,才能在寂静中一层一层剥离而臻于圆满。于是在军校即将毕业时,学院政委一番慷慨陈词就莫名而必然地让他热血沸腾,他就感觉到自己非到小岛上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21世纪的第一个夏天,赵宇拖着重重的行李一路南下,几经辗转才来到了通向小岛的码头。他离开学校时买了部手机,他是狠狠心才买下的,因为严萍萍说如果有一天不给她打电话,她将“永远离开这没有人性的世界”。赵宇听到这话时苦笑了一把,但最终沉淀的还是一团一团的温暖,这不正说明了自己的位置和作用嘛。

严萍萍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很耐看的那种,据说有内涵的女孩才耐看。高中三年让他们有了朦胧但深深的眷恋。后来又考入同一座城市的两所大学,四年的大学生活,让他们的感情迅速升温,并拥有了趋于一致的思维。用严萍萍的话说,物质的追求相似,精神的追求一致。有时连赵宇都觉得有点奇怪,军事和贸易专业跨度那么大,但对物质上的要求,对目标的追求,想要实现的理想……怎么就那么相像呢?是不是在同一时代的不同个体的人,在纷繁复杂的环境中,依然能保持一样的渗入时代特征的人性?但哲学是哲学,心理学是心理学,社会学是社会学,凭你怎么解释,事实就不可辩驳地摆在面前。

已经只剩下最后一班渡船了,是木制的那种半大不小的人货混装船。据说上下岛的人太少,全天只有两班旅游快船,其他就只有这种船了。赵宇却不以为然,包括让他感到不舒服的摇晃。这个匆匆行走的间隙,正好给了他拥有甜蜜的理由。他急不可待地拨通了严萍萍的电话。

严萍萍毕业后凭着优秀的学业和能力在省城一家大型企业找了个好工作,成了标准的白领。而赵宇此时正苦苦压抑着一吐方休的晕船反应,实践着她下的“一天一个电话”的命令。何况,严萍萍是那么支持自己来小岛“认识自己”的选择,而自己也即将以一名通信排长的身份,来开始“认识自己”的旅途。



通信连坐落在小岛的一个向阳的山腰凹处,不像山谷那样整个地势沉在下面,因此站在营院的任何角落都能看见山脚下翠色的海。赵宇一直认为海是湛蓝的,就像小时候书本上一提到资本主义就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一样。而真正在海边住下来,他才发现一些事情并不完全绝对,需要自己亲历实践,虽然眼睛有时也会骗人。但他渐渐明白湛蓝是属于真正的水兵的,因为必须到港口外面的真正的大海大洋里才能领略那份蓝的博大和无垠,他这种陆勤干部就只能看见前面眼际所及的绿海了。

想到失去了在军旗猎猎的裹卷着咸腥味的海风中追波逐浪的机会,他不禁有点懊悔,但亚热带小岛的特殊的人性关怀又终于让他得到了安慰。在一段时间的磨合后,他似乎觉得眼前的环境正是他“认识自己”的最好条件。

赵宇最喜欢小岛远离大陆的那种特别的寂静,还有那常年缠绕在翠绿枝头的亚热带独有的清香,这些既给人一种释怀和亲近感,又似乎在检验着人们对潜意识里被遗弃在孤岛上的恐怖和无助的承受力,以及由此爆发的目标各异的抗拒和努力。

赵宇的宿舍并不大,条件也简陋,但他已经很满足了,他认为那就是个睡觉的地方,无需多大多好,况且他很少呆在宿舍,那样他会感觉与自然接触不够。他每天的生活除了训练、值班、执行任务外,就是跑到营院里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一本接一本地看书。晚上雷打不动地是睡觉前给严萍萍的电话。

但他的生活规律还是有了变化,这次的变化是那帮战士引起的。那些兵们的言谈举止经常让他产生一种近乎悲哀的想象,他感到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可能就是他们在岛上呆的时间太长了。但他一点也不害怕,相反却有一种极致的恬静感,他想起了康德,那位一辈子生活在小城镇里的哲人,他不正是在外界刺激的匮缺下,转而靠挖掘内心而蜚声世界了吗?

但他终于和战士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那些战士的质朴、单纯以及对外界的好奇,都成了他心灵的依赖或者赖以发挥自己的评介。更重要的,那些战士所表现出来的职业品质,是认识自我所必须重视的社会属性,他认为过硬的军事素质、果敢的战斗作风、团结一致的意念、积极向上的思想,这些都是作为军人应有的职业特点,他把它们统称为职业品质。他不知不觉地融进了这些战士的喜怒哀乐中。



严萍萍当初极力赞同赵宇到岛上去的最大理由是,她觉得只有在最大限度地面对各种不确定的因素中,他们的内心才能做出最原始、最人性的流露,或者说是对被社会扭曲的心灵做出最大可能的修复。因此,虽然一年可能就见那么几回面,但她觉得这才是富有现代意义的人生。

他们当然少不了缠绵,一天一个电话就是明证。电话里的赵宇给她的感觉是越来越深刻和理性,她要的就是这种感觉。她不仅一如以往地支持他,甚至连这么多年都没好说出口的“我非你不爱”都在电话里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赵宇为了这句在严萍萍看来多少有点矫情的话,不惜抛弃他的深刻和理性,和他那帮战士整整侃了三天关于爱的话题。

严萍萍甚至都开始憧憬着在不远的将来,能够披着婚纱来到小岛,然后就在那湛蓝和翠绿中一生一世地抱着她的赵宇。一生一世啊,想到一生一世,严萍萍的眼眶就湿湿了,这虽然不是她要她的赵宇不断探索的人性,但在这件事上却可以暂且把理性放一边。

但严萍萍还是没有料到,赵宇在探求人性的锤炼中越来越成熟。而她自己却遇到了难以逾越的人性难题。



赵宇越来越喜欢小岛了。除了交通不便,确实很难挑出小岛的毛病了。小岛的景色是迷人的,一年四季的郁郁葱葱里,少了人为的污染,特别是小岛纵深里的原始森林,更平添了一份天人合一的质朴。小岛的渔民也是最纯朴的,虽然几乎没有常住人口,但他们只要靠上了码头,鱼啊虾啊蟹啊都是随便送给他们连里的。就连小岛的风都是最惬意的,只要往院子里一站,或者打开门窗,那海风便呼呼地绕着身子翻腾。

赵宇又多了一个新任务。原来团里号召创建学习型军营,赵宇就毫无争议地当上了连里的文化课辅导员。他和战士们的关系更亲密了,战士们的好学和对他的仰慕,都给了他难以言状的激动,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人性的反应,但至少更坚定了他在小岛上认识自己的初衷。

让他更坚定的理由却是一次称得上“顿悟”的思考。那是他来到岛上的第三年刚刚被任命为连长的时候,他回顾自己三年来的经历,不管是对内心的挖掘还是不倦的学习,或是对战士的教导和帮助,都让她感到无比欣慰,但似乎是刹那间,他发现了自己一个极大的失误:“认识自己之旅”的一开始,就没有发现自己奉献社会、献身军营的思想,所有的都是从自我出发而在客观上才或多或少地契合了需要承担的社会责任和职业道德。他为自己的失误深深地愧疚,他发现自己必须在这个有了深厚感情的小岛上重新地认识自我了。他忽然认识到,这种自省或许是一个新的开端,一个真正找到自身存在价值,并为之不竭奋斗的开端!他为自己的想法所激动,他恨不得立马把这个想法告诉严萍萍,虽然仅仅在一个小时前才通过半个小时的电话。

但那个电话也许是赵宇最不愿提起的。他们平生因为理想而吵了架。



三年来,严萍萍感到自己变化最大的是对物欲的追求。严萍萍从来都为自己的坚毅而自豪,她确实有自豪的资本。她在大学里就是公认的校花,追她的男孩有一个加强连。用她的话说,只要自己愿意,至少大学四年的饭钱是不用付的。但她从没对任何人动过心,因为有她的赵宇,她始终认为这是她认识自己的最伟大的外在力量,而这力量也切切实实地发挥了作用。

但当她在省城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后,她才发现了自己潜在的自我。那些穿金戴银挂钻石的被高级化妆品包装的极嫩极白的肌肤,让她感到自己素面朝天的青春的脸蛋总是那么的不协调。她便试着融入了真正的白领生活。渐渐的,她才发现,她和她的赵宇的认识自我的路,竟然缺少了一个坚实的物质基础,她不知道这种追求是否契合了他们认识自我的初衷,但理智要求她这样想着和这样做着。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和赵宇间就有了或多或少的分歧,电话里的温柔也常常地夹杂了数声叹息。

真正从精神的根源产生分歧的是欧老板的出现,一个私营企业的老总。那笔足以抵得上严萍萍10年工资的巨款划到她帐户的一刹那,她就下意识地想到了一个问题:这恐怕就是自己苦苦追寻的认识自我的根源吧?于是她就不再做作,而是甘心的投入了已婚的欧老板的怀抱。

她和赵宇为理想而吵架的那个电话,只不过是她不再委婉和同情的见证,因为在整整60天前,她已经幸福的找到了她所谓的认识自己的终结力量。



赵宇虽然刚刚和严萍萍吵了架,但他还是觉得那只不过是严萍萍的一时冲动。他不认为自己傻到了连自己的爱人背叛了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步。但他也承认,他对小岛对连队对战士的爱,确实剥夺了他相当大的对外界的敏锐的观察力。虽然现在想来,60天来的每一次通话里都有严萍萍背叛的蛛丝马迹,但那些痕迹在他一厢情愿的博爱和情爱的双重滋润下,几乎是无迹可寻。所以,在接下来的又一次争吵中,严萍萍近乎无情的分手宣言,还是深深刺激了赵宇。

但有些事情是说不清楚的,就像赵宇的感情。当他从极度失落的情感中清醒过来时,他才发现,其实他对认识自我的追寻,从而产生的热烈的“博爱”,已经先验地暗示了这种结局。因为他的博爱,远离了物欲、远离了金钱,所有的是他也搞不清的莫名的奉献一切的冲动。这种感觉让他迅速从感情低谷里挣脱了出来。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投入了对小岛对连队对战士的“博爱”的实践中。虽然偶然地还会经常想起那个人和那些点点滴滴,但那些只是点滴的悲伤旋律,已经不会影响他铿锵豪迈的交响主旋律了。



赵宇已经5年没有到过真正的城市了,路过是有的。每年休假时,他都在火车上看一路的风景和城市,但只是浮光掠影的看,并且在他看来,弥漫着飞机火车青烟的钢筋混凝土和人为痕迹过浓的亭亭阁阁,还真的比不上自己的小岛的自然美。

但这次的都市之行,却让他受到了极大的震撼。都市是上级机关的所在地,他因为参加培训,才第一次走近了都市。那是一个花花绿绿的城市,驻守那里的机关和勤务部队利用天然的优势构造起来的富于现代气息的生活工作交往方式,让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无知和可怜。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内心的翻腾,那个坚定又坚定的认识自我的“博爱之路”,似乎在一瞬间暗淡了许多。

这次集训后,赵宇明显感到回小岛的路变得沉重了许多。他想起了机关多次要调他过去,而他坚决地认为小岛才是自己的最坚实的理想的栖息地,从而屡屡拒绝的往事,他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压抑的懊悔,并且这种懊悔分明还夹杂着失去严萍萍的遗憾。这种感受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愈演愈烈,那份坚定的“博爱”也在外在的实践中渐渐地衰弱了许多。



严萍萍的新生活和新幸福在第774天嘎然而止了,这一天,欧老板因涉嫌经济诈骗被正式起诉了,更为重要的是,这一天,欧夫人带着身强力壮的随从骂着小娼妇把她从她和欧老板的爱巢中赶了出去,并狠狠地在她隆起的小肚子上踹了一脚。

严萍萍又一无所有了,确切地说,是第一次这么彻底的一无所有。她拥有过她的赵宇和彼此的共同理想,她拥有过挥金如土的生活,他拥有过和欧老板不算很真心实意的缠绵。但现在,她一切都不拥有了,包括那个无辜的胎儿,也在那一脚中灰飞烟灭。

她想起了以前的日子,虽然不是那么的富足,但现在看来,那也许才是真正的充满意义和有永恒意味的生活。她又想起了初次登上小岛时,那种近于原始的美对她的震撼,那种战士们一口一个嫂子时的羞涩,那种靠在赵宇怀抱里听着他解释为什么她所见到的海是绿色时的温暖,还有赵宇说这辈子一定要带她去看真正的深蓝的大海的承诺。这一切都曾经那么近,但现在都已灰飞烟灭了。

她感到自己似乎终于悟透了认识自我的真谛,但这种“悟”却耗尽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



赵宇在第四次请假到都市去后,终于有一天,他接到了到机关帮工的通知。就在准备离开小岛的当天,他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说严萍萍自杀了,跳楼的时候手里紧攥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湛蓝的大海正汹涌的卷着滔天的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