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的人:《盗梦空间》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7-14
“在那做梦的人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博尔赫斯《环形废墟》

即便是三遍看过,克里斯托弗·诺兰的新梦仍不能理解透。但艺术家构建世界与体系的深渊似的欲望,一丝不苟地吞没我,我对诺兰这个电影叙事结构玩乐者的惊异感,越发细致。

进入梦或幻景,从来不是新创意。从赛博朋克式的《黑客帝国》,到哥特式的通往魔幻世界的《爱丽丝漫游仙境》的兔子洞,从连接人体器官进行游戏的《感官游戏》,到侵入梦乡的《红辣椒》与《入侵脑细胞》,逃脱现实世界,去往陌生奇境,这游戏电影人永远玩不腻。

这些作品中,《黑客》最事无巨细地构造了一种未来的可能性,人类败落在自己创造的机械与人工智能世界里,这世界的格局大到足以包容一整个世界观的运行。这也便是诺兰在《盗梦空间》中所做的:构筑一个能够自由运转的梦的世界,即便人们离开电影院,这个世界已经在两个半小时内建立,并在人们的思维火花中获得生命,自转起来。

影片故事并没有新奇的地方:盗梦者柯布接下一单生意,一个能源公司的总裁斋藤要摧毁竞争对手。对手公司的总裁将死,儿子费舍要继承父业,于是斋藤要求柯布进入费舍的梦,并植入一个想法,这想法将令对手公司解散。柯布便带领自己的团队,进入费舍的梦,并在贴近潜意识的第三层梦境将想法植入。在想法植入的过程中发生了意外,柯布与筑梦师又进入了第四层。

靠四层梦境,诺兰为自己打造了一个极封闭的空间(这是诺兰的世界),这空间又包含了充分开放的思考接口(接通我们每个人的世界)。允许每个人对这个世界有自己的理解,并进行拓展。诺兰为观众提供了一个梦之世界的原型,其中的一切元素都好像一场宏伟的奠基,以供想象力离开银幕后的再度驰骋。这便是各种影评中,在影片显在的四层梦境中分析出其他各种可能性的原因。

一场梦,要将之投影在银幕上且显得真切,还要靠各种电影手段。《盗梦空间》主要是叙事时间与空间的一场空前的游戏。其中最叫我惊艳的有三点。第一,时间相对论。第二,空间的延展与压缩。第三,交叉蒙太奇的极致发挥。

电影中,一般的药剂催眠后,进入睡眠状态五分钟,便能在梦里度过一小时。这个比例在柯布的团队使用强力药剂进入费舍的梦境时,变成20倍的换算规律。现实的一小时,梦中是二十小时,再下一层梦境是四百小时,依次类推。这种设计为叙事提供了一种“时间相对论”,也是一种思维层面的“子弹时间”,视觉上的子弹时间原理是令角色的速度接近子弹的速度,相对看来,便是子弹的运行变得极缓慢。《盗梦空间》中,四层时间速率不同的梦境在时间大道上分裂出四条并行的时间小径,它们相互并行、相互映证。诺兰用慢镜头(第一层梦)、或失重状态(第二层梦)以及正常状态(第三层梦)来造成不同速率的时间流逝感觉,时间的过程忽而加速,忽而减缓,以时间概念的伸缩来引领观众的感官,并做到如此复杂,诺兰实在是第一人。

在梦中接驳仪器,进入下一层梦,又使电影的空间有无限扩展的可能,但诺兰又为这种扩展设限。第一层梦境是一座城;第二层梦境拓展出来的空间比第一层狭小,仅为一栋大楼;第三层梦则缩小为一个小型迷宫式地医院,戒备森严。这给人们带来一种多层次而立体的空间感,又似乎是以具象的空间来模拟人类意识的肌理,最深层的意识,感觉上是最狭窄,同时也最难入侵的。

时间的伸缩与空间的衍生,最终都以“交叉蒙太奇”这传统的电影手法联系起来,贯穿于柯布团队执行“植入想法”的整个过程中。每当有新一层面的梦境插入叙事后,便与之前的梦境交错展示。比如前一个镜头展示第一层梦境的雨水冲刷进车窗,下一个梦境便展示第二层梦境开始瓢泼大雨。前一个镜头展示第一层梦境的车身歪斜,下一个镜头便是第二层梦境的整座大楼出现倾斜。最后,四层梦境就如此关联紧密地交错在银幕上,当从梦境穿越到现实的期限到来,四层梦境都开始爆炸、坍塌,并迅速聚拢到第一层梦境并最终醒来。这段场景惊心动魄,震慑感官。就好像就好像交响乐从主调生发的,丰富的发展部分,最终聚拢在主调的最强音上。而诺兰以光影进行的时空游戏,也终于抵达一个光耀的终点。

电影是梦,但《盗梦空间》的启示,是这场梦必要有坚实的叙事结构才得以成立。诺兰的构思提供了硬邦邦的思维钢筋,使这场梦有了不可摧毁的构架。

盗梦者柯布寻找药剂师约瑟夫的时候,曾参观过约瑟夫的地下室,那里有12个人用连接装置将自己的维系在同一个梦境中,看护的老头告诉柯布:他们并非来此睡去,而是将睡去作为醒来的起点,梦已成为他们的现实。然后很诡异地笑着说:谁知道我们是否活在梦里呢。这是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的命题,千百年来叫人着迷,叫人困惑。

更耐人寻味的,是关于梦境边缘(Limbo)的设定。“梦境边缘”是使用强力催眠药剂进入的最深层梦境与意识,这里是一种近乎无限的时空。柯布曾与妻子在这个空间里度过相当于现实中几十年的日子,他们可以在其中任意建造家园,直至创造世界。

这带来一个更具体的问题——倘若我们没有勇气活在处处危机的现实中,我们是否愿意选择一个可以为所欲为的梦境去生活。《盗梦空间》的态度是,这种看起来有充分自由的境地是地狱边境。人必会被这无限的自由死死囚禁。时间、空间、能力的无限,带来空虚的无限膨胀。便有无限空间,仍无立锥之地。所以柯布与白发苍苍的斋藤在一片废墟的梦境边缘相遇的时候,会同时念白:“……生活在悔恨之中,直至孤老”。

真与梦的区别或无区别,人生与虚无的界限或者无界限,这些思想母题虽然都能从电影中分析出来,但都不是《盗梦空间》重点。在如钟表般精密的剧情结构下,我们只需要做一名游乐者,坐上这趟梦境飞车,感受跨越梦境的快感,这感觉仿佛愉快地徜徉在博尔赫斯的小说迷宫。好比他的《环形废墟》中一个筑梦者突然惊醒:“他宽慰地,惭愧的、害怕地知道他自己也是一个幻影,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