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人的命运是一种被动的选择,一旦被 历史 的车轮碾压,也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可,本着心底的那份不甘,即使是在夹缝中,也要努力向阳而生。
文中的奶奶是老公的奶奶,生于1928年,逝于2017年一个寒冷的冬夜,活了近一个世纪。
她的一生就是一部 历史 缩影,随着时代的变迁而颠沛流离。 而最终所有的颠沛流离,也从大江走向大海,归于平静。
她走时如此悄无声息,就像生命自然画上了句号,到头了。
也许,最后的这份安宁是上天给奶奶的一份恩赐,补偿她这艰难却努力向阳而生的一生。
奶奶在嫁给老公爷爷之前,也是他们村里有名的地主家的“千金”,正好跟爷爷家门当户对。
当时老公的老太及老太上一辈打下了厚厚的家业,据说现在村里的一大半地方当时都是他们家的财产。
1949年,奶奶跟爷爷结婚了,次年生下了一个儿子,也就是我公公。本以为幸福的日子在等着奶奶,可没想到时代的车轮已滚滚撵来,挡也挡不住。
没过多久,老太家的土地、财产充公了,老太一家被扣上了帽子。 那个时候,一旦被贴上了标签,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老公爷爷从之前的“富家子弟”一下子破落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受不了乡邻的白眼和鄙视,承受不住巨大的心理落差,就离开村子去他处谋生。一走,经常好久好久才回来一次。
奶奶带着年幼的公公,跟着老太一起在村里生活。但,日子似乎越过越艰难,老太的处境也越来越糟糕。
来自周围邻居的孤立和谩骂,来自整个大环境的压抑,让骨子里骄傲的老太一日一日消沉下去。直到有一天,老太承受不住这份压抑,用一根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个时候,是1959年,公公刚好9岁。
当时,奶奶带着一个幼子,家里没有买棺材的钱,就用一片草席草草将老太安葬了。
老公爷爷,自从出去谋生路,基本就很少回来。这个家,对他来说,早已名存实亡。
他后来听说自己的父亲上吊自尽,往家里寄了50块钱,只是这50块钱没能到孤儿寡母手里,被村里拦截下来了。
还听说,当时,他已经在外地有了别的女人。
老太的去世,老公爷爷的背叛和抛弃,生活的重担一下子都压在了奶奶的肩上。
她本是柔弱的千金小姐,本以为找到了后半辈子的归宿,无奈,生活给她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三年饥荒期间,奶奶和年幼的公公日子过得极其艰难,能活下来真的是一种幸运。
有好几次,娘俩饿得都要死了。好在还有一两个热心肠的邻居,实在可怜他们孤儿寡母,在关键时刻接济一下。
公公跟我说,他记得那个时候他吃的最多的就是红薯叶子,没有红薯叶子吃了,就去抠树皮,到地里挖野草。除了饿肚子,最难受的是要受别人的欺负,经常有孩子拿东西砸他,捉弄他,嘴里还喊着难听的话。
他们身上的标签把他们彻底“隔离”了。
也因为这些,奶奶也没有再嫁,生活于她而言,已经没有多余的味道去品了,只要把孩子拉扯大就够了。
十年动荡期间,奶奶和公公自然逃不掉“命运”的审判。
村里的老人说,有一次奶奶头上顶着一条白毛巾,站在一群人中间,面前立着一个专门负责打耳光的人。毛巾不能掉,否则继续打。
不知道被打了多少下,最后奶奶捂着红肿的脸,嘴角流着血,忍着泪离开了。
估计眼泪都已经哭干了,因为那个时代,最没用的就是眼泪。
别人带着有色眼镜歧视她,她没时间在乎;别人背地里指指点点咒骂,她也没时间去想。 她唯一活下去的理由就是把儿子养大,让老于家后继有人。
这期间,老公的爷爷回来过一次,听说当时身上还配着一把枪,但很快就走了。
大概是1976年,老家淹过一次水,奶奶家的泥坯房子倒了。天又下着大雨,不停地下,不停地下,娘俩没地方住,就临时搭了一间草棚避难。
不知道那场雨到底下了多久,公公只说,他们当时又饿又冷的,因为那个草棚四面漏风漏雨。
后来,雨水退下去了,娘俩没有一个固定的落脚处。天气晴朗时,就住搭的草棚;遇上刮风下雨,就搬到了公社的食堂里凑合。地板就是他们的床。
那个时候的公公已经是个20多岁的成年小伙了,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努力干活,想靠着自己的双手改变自己的困境,也给辛苦的母亲和自己一个安稳的家。
就这样,颠沛流离了几年,寄人篱下了几年。80年代,奶奶和公公终于用自己的积蓄盖了三间砖房,有了一个像样的家。
随着公公年龄越来越大,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就成了第一大事儿。虽说那个时候大环境好了些,可因为成分和经济问题,村里没人愿意给他说亲。
“咱们村又要多个光棍了!”村里的人时常在背后说我公公。
奶奶自然也着急得不行,好不容易养大的孩子,总不能让他娶不到媳妇吧,那老于家的香火怎么延续呢?
托这个亲戚帮忙,求那个亲戚操心,最后打听到,奶奶弟媳的姐姐家有一个女儿,比公公小5岁,也因为成分问题,一直找不到婆家。在奶奶的百般努力下,公公终于娶到了媳妇。
1983年,33岁的公公和28岁的婆婆结婚了,次年生下了我婆姐,又过了两年,生下了我老公。
那一年,奶奶已经55岁了,熬了半辈子,苦了半辈子,终于看到儿子成家,她该有多开心啊!
假如能够有一张那个时候的珍贵照片,我好想看看奶奶当时的表情,感她所感,想她所想。
公公成亲那年,他带着婆婆一起去找过一次老公爷爷,因为结婚双方要见见家长。老公爷爷虽然不回来,但中间偶尔会有书信来往,有彼此的联系方式。
我猜想,公公那时候千里迢迢去见自己的亲生父亲,心里是怨恨大于爱,还是已经原谅了他?
有了孙女和孙子的陪伴,曾经的孤儿寡母终于体会到了家的热闹和温暖。
老公小时候很调皮,瘦得皮包骨头,也不好好吃饭,奶奶经常跟在他屁股后面喂饭。
到饭点了,奶奶在院子里大声地叫老公的乳名,喊他回来吃饭。整个寨子,都能听到呼喊声。
那时候的通讯工具,都是身体自带的“大喇叭”,分贝很大。特别是一到饭点,一场此起彼伏的“乳名比声大赛”就会上演!
也许是因为年轻时的过度劳累,奶奶60多岁就开始弯腰了,而且每况愈下。 年轻时奶奶也是村里有名的高挑大个,怎奈抵不过岁月的无情蹉跎。
到2013年我嫁到老公家,第一次看到奶奶时,被她接近160度的弯腰幅度吓坏了。她只能看到地面,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抬起头来跟人对视。
可能是感受到了一种惺惺相惜的命运共同体,婆婆和公公两个人的感情一直都很好。 最大的问题是,两个人都很自卑,很悲观。这跟他们缺爱的原生家庭有关,也跟两人在村里的生存环境有关。
结了婚,他们依然受到乡邻的欺负和轻视。邻居想恶意霸占公公家的地,两家人吵了起来,公公婆婆还被打了。
老公从小目睹了一个积贫积弱的小家如何被乡邻欺辱,如何忍气吞声,隐忍求全,他的内心渐渐地变得自卑,孤独。直到现在,他也如此。
后来,老公和婆姐都贷款上了大学,俩人走出了那个压抑了他们十几年的村子。奶奶一直都在老家跟着公公婆婆,只是年纪越来越大了,腰弯得也越来越厉害了,话也开始越来越少了。
2007年老公大学刚毕业那一年,公公因为常年的积劳得了脑梗,一下子昏迷了过去。在医院住了近2个月才回家康复治疗。但,从此以后,他落上了残疾,一半身体用不上劲,走路都摇摇晃晃。他勉强可以照顾自己,只是再也不能干活了。
家里的重担又落到了另一个女人身上——婆婆。奶奶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退休了。
2013年我跟老公结婚时,婆婆拉着我的手说:“我们家条件差,帮不了你们什么,你们将来负担重啊。”当时的我,看中的是老公的为人和上进心,而不是他的家庭。
2014年我们有了大宝以后,婆婆就跟着我们来到了外地生活,奶奶和公公两人在家。 公公只会做些简单的饭,但庆幸的是,奶奶从不挑食,也从没有生过病。她的胃口极好,一顿饭,一个馒头,一碗米汤,一个鸡蛋。 顿顿如此,她都不厌烦。
我和老公心里也很愧疚,把公公和奶奶扔在家里,又让他们母子相依为命,实属无奈。谁不想在身边尽孝呢?可是生活不给我们选择的机会。
只有到了假期,我们才有时间回去一段时间。
尽管每次婆婆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别把家里弄得跟垃圾场一样,公公每次也笑呵呵地应着。但每次回去,依然是一片狼藉,恶臭扑鼻。
公公自从生病后,都是婆婆伺候着,他已经习惯了“被动”。
婆姐偶尔会回老家住几天,看到俩老人生活得如此“邋遢”,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跟婆姐商量,要不把奶奶送到县城的养老院,至少会干净些。费用我们来出。
婆姐到附近的一家养老院了解了一下情况,觉得不错,就拉着奶奶去了。坐车之前,婆姐跟奶奶先说了一下情况,奶奶那个时候还不是很糊涂,多少明白一点。
可谁知,到养老院门口,奶奶死活不下车,她嘴里一直说: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婆姐心疼得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又把奶奶拉了回去。远在外地的婆婆和我听了婆姐的描述,眼泪也刷得一下子掉出来。
糊涂的奶奶一点也不糊涂,她宁愿邋遢得死在家里,也不愿离开那个伤了她一辈子的地方。
有时候奶奶很糊涂,但有时候她却很清醒。
已经87岁的她,一直记得大宝,还说“这是冬青(我老公的乳名)的儿子”。
大宝2岁多的时候,很调皮,经常去撩拨奶奶的头巾。奶奶最珍视她的头巾,跟大宝争夺,有那么几次,两个人打了起来,奶奶把大宝推倒在地上。大宝大哭起来。
婆婆说奶奶:“你怎么跟一个小孩子打起来?那么不懂事?”
看着一个“老小孩”跟一个2岁的小孩打架,我心里反倒是一种“看热闹的不嫌事大”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我为奶奶感到开心。
如果奶奶能够清楚地表达,她是不是会心满意足地说:“我居然熬到了,看到了自己的重孙子,还跟他打了一架。”
2017年,婆婆也突然得了脑梗,只能回家休养。我辞了职,自己一个人带俩孩子。当时大宝3岁半,小宝1岁半。
当我围着孩子在屋里转的时候,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仿佛从婆婆的手里接过了一根接力棒,生活的重担又重新转移到了另一个女人的肩上——那就是我。
婆婆也已经退休了。
难道这就是一种女性的家族传承吗?
婆婆在家休养的一年多,奶奶糊涂得更加厉害了,时常大小便失禁,经常尿到屋里,拉到屋里。
她也完全不认识人了,有时骂婆婆,有时骂公公,还有的时候半夜突然咒骂起来,只是听不清楚骂谁。
奶奶经常拿着剪刀,把自己的衣服、被子剪烂,把家里的东西砸烂,有时还把家里的东西往外边扔。
她虽然腿脚不行,但慢慢走还是可以的。每次,她都拿着小凳子,走到哪儿坐到哪儿。有那么几次,她竟然把邻居家菜园子的菜给拔了,婆婆只好去给别人赔礼道歉。
她老人家也不换衣服,婆婆拿给她干净的衣服让她换,她全都扔掉,有时还故意剪烂。
她老人家的腰弯得太厉害了,根本没办法躺下来睡觉,每天晚上都是坐着睡,即使是大冬天,也是如此。
冬天给她多铺一床被子,都被她抽掉,扔到地上。那么冷的天,只睡在薄薄的一床席子上。奇怪的是,奶奶从来都没有生过病,甚至连感冒都没有。我嫁过去几年,奶奶一次药都没有吃过。
或许,这是上天在眷顾这位可怜的老人,让她晚年少受些药石之苦,毕竟年轻的时候,她吃了太多苦。
我们回家时,她已不认识我了,有一次还问到:“你是谁啊?”但她却认得老公,认得她的两个重孙子,经常说:“这是冬青(老公的乳名)的两个儿子。”
婆婆身体也没有完全恢复,伺候得不耐烦时,总会发牢骚说:“要是我老了,变成她这个样,真不如一头撞死。”
婆婆也是个有孝心的,她心里虽有抱怨,但行动上却从没有亏待过奶奶。
2017年的冬天,婆婆打电话说,奶奶最近几天不怎么吃饭了,她担心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我们让婆婆给奶奶请个医生看看。婆婆说,奶奶不像是生病,因为她没有半点病痛的折磨。她只是安静地坐在床上。
我们本以为奶奶情况会慢慢好起来,因为每年冬天,都会担心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那个冬天,在一个安静的夜晚,奶奶的生命真的画上了句号,她走了。
庆幸的是,每次回老家时,我都会拍几张全家福。有时婆姐也一起回去团聚,就特意拍几张。不为别的,只为了留住奶奶的音容笑貌,不要让她老人家那么快被遗忘。
曾经家里的户口本上,奶奶的那一页上面写着:于刘氏。我问了家里所有的人,没有人知道奶奶的真实名字。奶奶那边的老人也一个一个相继去世了。
再来说说老公的爷爷吧。
2000年的时候,老公初三,他回去了一次。2003年,老公考上大学,他也回去了一次。听说拿了红包给老公,供他上学。只是,老公已不记得当时奶奶是什么态度了。
那一年,也是两位老人最后一次见面,都已是75岁的高龄了。
再然后,老人家估计年纪大了,不能出远门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在老公的眼里,他的爷爷就是一位十足的的负心汉,他打心眼里痛恨他。 如果不是当年他的错误选择,奶奶和公公的早年生活根本不会过得如此苟延残喘。
他早已有了自己的家,还收养了一个女儿。婆姐偶尔会去看看他,跟他讲讲他子孙后代的事儿。
有一次,婆姐拨通了我的视频,视频那头是老公的爷爷。 他满头白发,但精气神很好,完全不像奶奶,被岁月蹉跎得折弯了腰。
那一次,婆姐先回了娘家,然后带着公公去找了他。是公公自己要求去的,他说: “我年龄也越来越大了,以后就走不动了,趁着能走动,再去看看他吧。”
按道理来说,公公才是那个最恨他的人,但如今他却是最释然的那个。
老公爷爷开视频是为了看他两个重孙子,那也是唯一一次。
在奶奶最糊涂的那一年,老公爷爷有了落叶归根的想法 。
结果当然是,没有人同意,因为婆婆不可能再有精力去伺候另一个老人,何况还是一个曾经对家人犯了大错的人。
奶奶去世后,不知道婆姐有没有告诉他。不过即使告诉了,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毕竟奶奶的去世,对他来说,毫无影响。
如今,奶奶去世已经2年半了,老公爷爷还健在,他今年已经92岁了。
我时常想,奶奶临终前的那一瞬间,最想见到的人会是他吗?
假如当年,他没有逃离这个家,奶奶一辈子的命运是不是会被改写呢?
假如当年,他三番五次回到家后,下定决心不再走了,公公的童年是不是过得更有爱呢?
假若当年,他像个真正的男子汉,守护着那个遍体鳞伤的小家,那现在的他应该是真正的享受天伦之乐吧。
人生九十载,尝遍了酸、甜、苦、辣,品味了爱、恨、悔、痴,洗尽铅华,落到纸上的只不过是这寥寥几千字。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奶奶——那个一生悲苦,活在 历史 夹缝中的女人,艰难,但却努力向阳而生!
附赠老公写给奶奶的一封小诗:
本是富家女子,也曾锦衣绣鞋。
门当户对,嫁于邻乡名门。
无奈人间沸腾,家门不幸,硬让低人三分。
家破夫走,留下孤寡,受尽欺凌。
也曾居无定所,寄人篱下。
也曾食不裹腹,受人救命之食。
虽千苦万累,却身无大病,抚儿成人,帮子成家。
子又有子,四世同堂。
享年八十有九,寿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