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闰土视角)

如题所述

        “闰土,这么冷的天你和水生去哪呀?”有人招呼他。

  回头一看,那人身上穿叠着两件破棉衣,驼着背袖着手,两条瘦腿显得裤筒空荡荡的,正是村里的王大。

  “上城去。”闰土朝他点点头,他手里拉着的那个叫水生的小孩子正往在父亲身后缩。

  “现在也不是收成的时候,上城作什么?”王大问,瞥了眼怯生生的小孩子,低声,“难不成卖小崽子么?”

  “哪有的事……”闰土蹙起眉,顷刻又展开。他抚摸着水生的脑袋顶,“我是去见一个人,他刚从外面回来。”

  “城里人,能去外面的,不是富贵人家就是读书人,那是合该叫老爷的,我们这么些穷鬼哪攀得上?用得着走这么远去瞧么?”

  闰土抬手压了压头上的破毡帽以防被风吹走,只简单道:“小时候一起玩过的。”他朝王大点点头,“还要赶路,先走了。”

  他忙拉着水生往前走,那王大还在说:“小时候再怎么玩,现在还不是分得门儿清。老爷还是那个老爷,穷人却越来越穷……瓜烂,船又破,又官又匪又……啊呀,难活不能活了……”

  从早晨出发,一直走,直到饭后才到城里。

  往天上看去,这里的天色,和海边那般一样的晦暗阴沉,像块洗不干净的脏布。风又冷又干,不时擦着皮肉钻进衣服里。

  闰土一只手牵着孩子,一只手拿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

  他支起长烟管,背着风,点着,深深吸了一口,长吐出来,一股白烟,瞬间随风扭曲而散。

  “爹,我有点冷。”水生吸着鼻子,扯了扯他衣袖小声说。同时偷偷瞄了瞄那纸包,里面是送人的干青豆。

  闰土知道他的心思,吃是不能吃的,也没有多余的衣物。闰土只得把毡帽摘下来,捂进水生怀里,再伸手揉抱他:“好了,等会到老爷家可不能说冷。跟着爹做,要打拱问好。我们再走一会就到了。”

  闰土本是一直赶路,路赶得腿麻,风吹得面麻,心也有些发麻。眼前有种做梦的混沌感,好像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直到将近那位少时玩伴的家门口时,他才蓦然清醒似的,竟然有点情怯了。

  眼前一下闪过了一张稚气的脸,眼睛黑白分明,皮肤象大多城里少爷那样养得白嫩,这是不大晒太阳的缘故。他穿得干净贵气,然而神情也很和气友善,时常笑着。

  三十多年前,闰土还是十二三岁的孩子。老爷家大祭祀的年里,要他去管祭器,这差点把他激动坏了,日日盼着年来。他老早就想去城里玩一玩了,而且他一直听父亲说老爷家里有位小少爷,叫迅哥儿,和他年纪相仿,为人十分活泼友善,也懂得许多学问。

  果然上城后,见着了城里非凡的热闹,街上琳琳琅琅的尽摆着些稀奇的好玩意儿,眼睛装都装不下。但他心里还是记着那位少爷的,兴奋之余又有点隐忧,会不会玩不在一起?

  可这点小隐患在他见到迅哥儿后就一下被抛之脑后了。迅哥儿穿着丝绸马褂,浓眉大眼的,有种乡下孩子没有的挺拔和精神。他果然笑得亲切,半点不怕生,不到半天,闰土就和他相熟了。

  他们什么都聊,闰土给他讲乡下的趣物趣事,捕鸟啦,鸟名啦,海边的贝壳和跳鱼儿啦,还有西瓜地里的守夜……迅哥儿听得十分兴致勃勃,他也和他说到家里阿长的唠叨切察,斜对门“豆腐西施”的受欢迎,三味书屋里的好玩事儿……啊,还有那本山海经!什么四不像的羊,人面兽神的蛇,会引来旱灾的吃人鱼等等从来没听过的鬼怪神兽,听来既怪诞奇异,又万分精彩有趣,实在让人心驰神往。他的故事吸引了迅哥儿,他也被迅哥儿的故事,象捕鸟罩中的小鸟一样,一下被捉住了。

  啊,迅哥儿心中的天地多么广阔啊,里面有无穷无尽的稀奇事,就好像书屋的教书先生那样渊博。

  可是正月很快过去了,他又哭又闹还是被爹带了回去。尽管他心心念念想要再上城和迅哥儿玩,却没有再实现。有时候遇上趣物件了,就央父亲给他顺手携带去。迅哥儿也会托一些东西过来。

  也就是那几年间有联系,后来就彻底断消息了。

  老爷家的大屋,从前十分光鲜整洁,大门常开,人进人出。如今眼前的屋楼依然高大,只是墙上,门檐,多了许多沧桑故旧。

  瓦楞上的枯草在风中瑟瑟,与海地里的杂草无两,一绿一黄,一荣一枯间,多少光景倏忽而去。三十年了。

  所有的事物都好像受一股神秘力量牵引似的,无法遏制地衰败下去。这世道……

  闰土带着水生进去了,进到里间,见一个人坐着,在喝茶。听到声响,那人回过身看。他立马站起来,迎着走了过来。

  穿着长身大褂,头发短黑,脸两侧和鼻子仿佛刀削似的分明,额上和嘴角划了皱纹,唇上修着整齐的胡须,神情严肃而沉郁,有着他见惯的老爷的威严,也有着读书人的样子,无端使人震慑。那个少年时候的迅哥儿的和气样儿,象海风般从闰土眼前一刮而过,就再也抓不住了。

  迅哥儿脸上的沉肃分明掺入了兴奋,他定定望着闰土,嘴唇动了两下,仿佛有许多话,却说:

  “阿!闰土哥,——你来了?……”

  闰土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颤抖着嘴唇,一时没有作声。

  闰土哥……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叫他。可是,三十年前,不懂事也罢了。现在看多了,看得分明,一个贫农,一个老爷,哪里能称兄道弟……

  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老爷!……”

  他感觉迅哥儿一下定在那里了。他不去看他的神色,回过头去对孩子说,“水生,给老爷磕头。”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

  老太太和她的孙子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不得了,知道老爷回来……”他说。

  “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老太太高兴的说。

  “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他说着,又叫水生上来打拱,水生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

  “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老太太说。

  那叫宏儿的孩子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亲叫闰土坐,他迟疑了一回,终于就了坐,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过纸包来,说:“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

  迅哥问起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规定……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他只是摇头;不知怎么说。无穷难处,压在胸口,闷得他说不出口,只觉得口干舌苦。他沉默了片刻,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迅哥对他说,那些不搬走的,你尽可以挑拣些拿走。下午,闰土去挑了几样,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所有的草灰。

  他在看草灰的时候,发现厨房的旧柜子下有十几个碗碟,还算新。人们都在外面,厨房里空荡荡的。

  他犹豫,想转身,又犹豫。他盯着那碗碟看,最终还是慢慢蹲下身,悄悄拿起碗碟,轻轻的埋进草灰里。才一会儿功夫就满头大汗了。

  留了夜,第二天早晨他才带着水生回去,手里拿着香炉和烛台。其他同时挑择的物件都留在九日后,等老爷老太太启程的时候再用船载走。

  以后,想必,他和迅哥儿不再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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