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tronomer's Wife
天文学家的妻子 by Kay Boyle(1903-1992)
当万籁俱寂,生命尚未复苏时,醒来那一刻是令人不悦的。可此时的女人们,不得不在朦胧中独自开启她日常的新页:调准时针,钟摆便铛铛地敲响,或抬高嗓门,走过每个房间,让生命的脉搏开始跳动。天文学家的妻子感觉仍有时间继续接下来的工作,该找点儿事儿做,免得让时间白白流逝。于是,她蹑手蹑脚地下楼去煮咖啡。她摇摆着双脚,轻轻地踩在椭圆的地毯上,一面做着有节奏的摆臂运动:曲臂,伸直,一面用她柔美的声音哼着:左,左,左,我的妻子和十四个孩子,右,右,右,在灰尘暴土的路中央。她就是这样,裸露着微颤的双臂,饶有兴致地迎接清晨的到来。
一天就此开始,日复一日,无需有昔日的追忆和怀念,周而复始。天文学家依然睡着,或假装睡着,而她,一起床,就要行使她家务的主权。尽管她朝夕面对着那始终无动于衷、让人捉摸不透的冷漠,每日琐碎的家务让她忙着清洁屋子、料理杂务,还得和善待人,一整天下来,她根本无法和丈夫亲密一见。她的丈夫属于另类的那种,爱做梦的人。每天他都会在床上逗留几个小时,其余的时间会消磨在屋顶上,用他的望远镜让人费解地观望着天外的世界,要么会沿着小路溜达到街上或闲逛到对面的山上。与往常一样,这一天先要清理昨夜晚餐剩下的残局,再按着他的要求摆上味道浓重的美乃滋沙拉午餐。那男人每次都犹如一股新涌起的浪潮,这女人只得顺命地咽下,那男人一贯的沉默示意她该这么做。
年轻的女佣早已听见女主人的声音,不顾时候还早,便上楼,在主人卧室的门槛前站住,通报说:“水管工来了!”
天文学家的妻子赶忙披上白色和血红色相间的外套,扣子直系到脖领儿,捂得严严实实的。她小心地绕过淌满大厅的那滩死水。“让他上楼来,”她说。她把手搭在楼梯的扶手上,顺着木梯的方向朝下望去。“啊,我是艾密斯夫人,”看到水管工往楼上走,她语气温柔地说。“我是艾密斯夫人,”她边柔声地说着,边缓缓地走下台阶儿。“我是艾密斯夫人,”她轻柔的话音如被微风拂过的柳枝。“教授还在睡着,这边来吧!”
水管工抬起头,看着声音这么柔美的女人,在跟他讲话。她显得颇年轻,她丈夫内心的沉寂与深邃却如责备的手指按在她的双唇上,令她全然忘却女人的青春与美丽。她的眼睛昏暗而忧郁,曾有的光芒似乎早已泯灭。枯黄的头发泛着一层莫名的光晕,凌乱地挽在一侧的肩上。
水管工穿着厚重的靴子,轻轻地放缓他的脚步。他们一起走到大厅,择道儿走过那一汪静谧、意欲漫过梯台的“湖水”。魁梧健壮的水管工摘掉帽子,用他粗犷的眼神仔细地看着她,说:
“是从洗脸池里出来的,还是从别的...”
“啊,从别的地方,”艾密斯夫人不假思索地说。
这一带只散落着几栋别墅,保留着原始古朴的风貌,然而,在她脸上映不出一丝这样宁静的美。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古怪异样,好像都面对着那张苛刻的脸孔,与一种狰狞的势力较力。就连水管工,像一个女人那样处理手边的事物,都显得深沉而庄重。环抱的群山似乎把他们笼罩在巨大威严的阴影之中。
艾密斯夫人开口说起他们搬到这栋小别墅里的那个夏天,哀哀戚戚地说着接二连三发生的每件事。
“就在昨晚睡觉前,我注意到什么地方好像不太对劲儿,”她说。
水管工在漫溢的“湖水”边儿上,铺开一块儿叠好的方布口袋,放上他的皮围裙,大胆地走到“湖”中央,弯下腰,察看着溢满水的洗脸池。
“水该是在花园的水泵那儿堵住的”,一番检查过后,水管工说。
“对,昨晚我一发现溢水,就穿着睡袍,立刻去把它关了。可水还是淌了满地。”艾密斯夫人说。
水管工看了一眼她脚上穿的那双红色的羊皮拖鞋。她恰好站在清澈透明的“湖水”沿儿上。
“只定是地里的管道出了问题”,水管工严肃地说。“可能什么东西堵住了水管,但我想水泵也坏了。这种情况经常都是这类问题。要是按个水阀就好了。”
这突来的责怪令艾密斯夫人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站在那儿,惶惑地看着水管工海蓝色无情的双眼。
“我很抱歉...抱歉...我的丈夫还...还在休息,不能帮你。我肯定这活儿一定没什么好玩儿的...”。
“可能你得找些质量好的弯管儿,”水管工笑眯眯地说,这一要求让艾密斯夫人慌的用手捂住了脸。水管工没动,但看她的表情变得温和多了。“反正,我得从花园那边察起。”他说。
“啊,察吧!”天文学家的妻子这才松了口气。这个男人说话的语气、一举一动竟像女人那么简单!她刚刚沉寂下来的话音,清清楚楚地传到躺在床上、孤僻做梦的艾密斯教授的耳边。他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走到大厅,停住,跳过漫溢的那汪水。
“凯瑟琳!”天文学家尖声厉气地喊着,“什么事儿让你这么大胆!”
艾密斯夫人没回头理他,带着水管工快速地下了楼。他们走到花园,阳光照在她脸上,有一抹红润,水管工看得出,这抹红润并非来自光照,而是内心的羞涩。
水管工似乎看透她的心思,便牵引着说:“地下的管道很有意思,从房子底下出来,一直连到山底下,管道粗的足能站一个人,而且里面跟哨笛那么干净。”他们站在花园里,到处盛开着缤纷绚丽的鲜花。水管工看着天文学家的妻子,说:“水管儿里的水穿过大山,在森林的那头儿倾泻出去。”
天文学家的喊声仍然回荡在她耳边,可在她听来,却毫无声色。她了解那男人的心思,他会匆匆地赶下楼,胡乱猜想着那些难于言表、不切实际的东西。他曾几何时这样表达过那满腹的思想,让她可以感激地回应那长久无际的缄默。他那蔑视的神情,仿佛冷寂的荒漠,环绕在他四围,令她畏惧。
生命,生命像广阔的海洋,她却试图在悲哀中诠释它,而女人,则努力地盘缠在漂泊于浪尖的残骸上生存。这时,水管工突然跪在草地上,蜷起手指穿进下水盖儿的锁环里。她低头看她时,他也正仰头看她。她发现他的头发如金子般光灿灿。
“或者艾密斯夫人愿意和我一起下去看看,”他略带挖苦地说。
“下去?”艾密斯夫人感到有些惊讶。
“进下水道里,”水管工残忍地说,“那里是做学问之人的书房。”
“啊,艾密斯先生,”艾密斯夫人一脸迷惘,“他还在...还在睡觉,你知道的。”
水管工抬起他强韧、饱经风霜的那张脸,奇怪地看着她。这的确让他感到奇怪,一个男人宁愿留连在床上,任由金色的阳光倾洒如四溢芬芳的美酒。天文学家的妻子看着他瘦削的脸庞,高高凸起的颧骨,深皱的眉宇。他的肌肤如优质的木材刮净,结实,气候的摧残晒得他黝黑。他的手指粗壮,但她能理解,紧紧地勾着锁环,握住下水道的铁盖儿。手背儿上隆起一团团的静脉血管。
“总之,”天文学家的妻子想到要说的话不禁翘起嘴角儿,笑了,说:“艾密斯先生从不活着下去。他喜欢上去。”说着,傲气地用手指指着天上。“屋顶上,山上,他常去那儿上。”
“那是种习惯,”水管工说完,猛然进到下水道里。艾密斯夫人看着他那金闪闪的头顶,像闪烁在夜空里的一颗小星星,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渐渐地消逝。从下水道的深处,传来水管工空旷低沉的声音,“我想有东西堵在胳膊肘的拐弯处了。”
水管工的话深深地触动了她,令她感到诧异:她丈夫谈到高处时,她怎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呢?要不用一个确定的词儿,她既无法描绘出更不能理解他话语的深奥与神秘。那日益郁积的痴迷,如堵塞的弯管儿,是她清楚目睹的。她坐在草地上,困惑地想:刚才跟他讲话的是这个男人。
她看着草坪上萌发的杂草,不忍拔掉这么稚嫩的新生命。她无力地坐着,掩饰着内心的感受,丝毫不想让自己闲着的手再忙碌起来。男人就是这样呆坐在床上,她清楚仅仅一个单纯的想法都可以思前想后地琢磨半天。男人的心思能调和、剖开、甩掉那些不想要的(却是有价值的)、毁掉它。她坐在厚厚的草坪上,思索着,茫然地等着水管工回来。
她的丈夫总是“上去”,如死人的灵魂升天,而如今有人要“下去”,如死人的尸体埋入土中。艾密斯夫人似乎领悟到:男人有两个生命。那么的清晰明了的认识令她目瞪口呆,全身、四肢都有种异样的感觉。她一动不动,脸朝着群山的岩石壁望去,静静地聆听着:她的丈夫是灵魂,那个男人是肉体。
一会儿,水管工从地里上来:先露出金灿灿的头顶,接着露出晒得棕红的额头,最后是他那海蓝色嵌着雪白睫毛的双眼。他用厚大的手掌按在花园小路的铺路石上,撑着全身,悬在坑儿里。
“就是埋在土里的管道出了问题”,他很得意地说,“水管里,”说着低头看着她仰起的脸,“顶满了气儿。”
“我们来到这世界要做什么?”天文学家的妻子轻柔的说。一种青春美妙的喜悦油然而生,期望着能给与她真实的答复。天文学家曾对她说过的一切变成了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水管工一时哑口无言。
“啊,这样说吧,”水管工低下头,微笑着,“任何一种疾病都有一种治愈的良方。有时或许是那样的方法,”说话的口气就像在教导一个小孩子,“有时或用另外的方法。任何的不适总有办法来缓解。”
“地里长出的植物可用作草药,让你再变得年轻,”她听得出了神儿,不知他是否真的在跟自己说话,“一滴时雨会滋润干旱的土地,时间也会让一根断骨慢慢愈合...”
“我要顺着地下的管道到排水沟那儿看看,”水管工跟她说,“顺便也可查查别的地方有没有问题。要是不细心察看的话,什么毛病都查不出来,也修不好的,”他大胆的盯着她的脸,深情的,流露出一丝爱意。
天文学家的妻子站起身,在头上别了一根发夹,转身朝厨房走去。当她喊着女佣的名字时,水管工又开口说话了。
“我养过一头母牛,患了胃病,”水管工正说着,年轻的女佣从里面出来,站在厨房的门口,艾密斯夫人沐浴在阳光下,微笑着对她说:“问题很严重,非常严重,”边说边穿过花园,“艾密斯先生起来时,告诉他我已经下去了。”随手指了指小路上敞开的下水道。水管工把重重的工具袋搁在手臂上,张开手托着她下去。
“要是我能有时间采些鲜花,做点东西或别的小饰物,就好了,”他说。“啊,”天文学家的妻子说,好奇地踏入地心的深处。她抓住他的胳膊,相信他所说的是真的。
参考资料:网上搜到的
本回答被提问者采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