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先生的梦 读后感

杨绛先生的梦 读后感

降先生的文笔真是文学苑里的一朵奇葩:着墨简洁,流畅,构思精巧灵动。正如康亦庄老师所言:虽然摹写的是现实,却在世界的倒影里,凌空飞翔。是含蓄而清馨,自然又隽永。不肯浪费一个字,不愿多说一句话。翻开《我们仨》,便坐在了降先生家的小板凳上,双腿并拢,屏息凝神地听一位学识渊博,细腻端方的女学者轻声细语地讲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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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梦很疲劳。真奇怪,疲劳的梦也影响我的身体。我天天拖着疲劳的脚步在古驿道上来来往往。阿圆住院时,杨柳都是光秃秃的,现在,成荫的柳叶已开始黄落。我天天带着自己的影子,踏着落叶,一步一步小心地走,没完地走。
我每晚都在阿圆的病房里。一次,她正和老伟通电话。阿圆强笑着说:“告诉你一个笑话。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妈妈偎依着我的脸。我梦里怕是假的。我对自己说,是妖精就是香的,是妈妈就不香。我闻着不香,我说,这是我的妈妈。但是我睁不开眼,看不见她。我使劲儿睁开眼,后来眼睛睁开了----我在做梦。”她放下电话,嘴角抽搐着,闭上眼睛,眼角滴下眼泪。她把听筒交给刘阿姨。阿姨接着说:“钱老师今天还要抽肺水,不让多说了。”接下是她代阿圆报告病情。
心上又绽出几个血泡,添了几只包含热泪的眼睛。我想到她梦里醒来,看到自己孤零零躺在医院病房里,连梦里的妈妈都没有了。而我的梦是十足无能的,只像个影子。我偎依着她,抚摸着她,她一点不觉得。
我知道梦是富有想象力的。想念的太狠了,就做噩梦。我连夜做噩梦。阿圆渐渐不进饮食。她头顶上吊着一袋紫红色的血,一袋白色的什么蛋白,大夫在她身上打通了什么管子,输送到她身上。刘阿姨不停地用小勺舀着杯子里的水,一勺一勺润她的嘴。我心上连连地绽出一只又一只包含热泪的眼睛。有一晚,我女婿没回家,他也用小勺,一勺一勺地舀着杯子里的清水,润她的嘴。她直闭着眼睛睡。
我不敢做梦了。可是我不敢不做梦。我疲劳得都走不动了。我坐在锺书床前,握着他的手,把脸枕在他的床边。我一再对自己说:“梦是反的,梦是反的。”阿圆住院已超过一年,我太担心了。
我抬头忽见阿圆从斜坡上走来,很轻捷。她稳步走过跳板,走入船舱。她温软亲热地叫了一声“娘”,然后挨着我坐下,叫一声“爸爸”。
锺书睁开眼,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看着她,然后对我说“叫阿圆回去。”
阿圆笑眯眯地说:“我已经好了,我的病完全好了,爸爸、、、、、、”
锺书仍对我说:“叫阿圆回去,回家去。”
我一手搂着阿圆,一面笑说:“我叫她回三里河去看家。”我心想梦是反的,阿圆回来了,可以陪我来来往往看望爸爸了。
锺书说:“回到她自己家里去。”
“嗯,回西石槽去,和他们热闹热闹。”
“西石槽究竟也不是她的家。叫阿圆回到她自己家里去。”
阿圆清澈的眼睛里,泛出了鲜花一样的微笑。她说:“是的,爸爸,我就回去了。”
太阳已照进船头,我站起身,阿圆也站起身。我说:“该走了,明天见!”
阿圆说“爸爸,好好休息。”
她先过跳板,我随后也走上斜坡。我仿佛从梦魇中醒来。阿圆病好了!阿圆回来了!
她拉我走上驿道,陪我往回走了几步。她扶着我说:“娘,你曾经有一个女儿,现在她要回去了。爸爸叫我回自己家里去。娘、、、、、、娘、、、、、”
她鲜花般的笑容还在我眼前,她温软亲热的一声声“娘”还在我耳边,但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晃眼她没有了。就在这一瞬间,我也完全省悟了。
我防止跌倒,一手扶住旁边的柳树,四下里观看,一面低声说:“圆圆,阿圆,你走好,带着爸爸妈妈的祝福回去。”我心上盖满了一只一只包含热泪的眼睛,这时一齐流下泪来。
我的手撑在树上,我的头枕在手上,胸中的热泪直往上涌,直涌到喉头。我使劲咽住,但是我使的劲儿太大,满腔热泪把胸口挣裂了。只听得噼嗒一声,地下石片上掉下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迎面的寒风,直往我胸口的窟窿里灌。我痛不可忍,忙蹲下把那血肉模糊的东西揉成一团往胸口里塞;幸亏血很多,把滓杂污物都洗干净了。我一手抓紧裂口,另一手压在上面护着,觉得恶心头晕,生怕倒在驿道上,踉踉跄跄,奔回客栈,跨进门,店家正要上闩。
我站在灯光下,发现自己手上并没有血污,身上并没有裂口。谁也没看见我有任何异乎寻常的地方。我的晚饭,照常在楼梯下的小桌上等着我。
我上楼倒在床上,抱着满腔满腹的痛变了一个痛梦,赶向西山脚下的医院。
阿圆屋里灯亮着,两只床都没有了,清洁工在扫地,正把一堆垃圾扫出门去。我认得一只鞋是阿圆的,她穿着进医院的。我听到邻室的小马夫妇的话:“走了,睡着去的,这种病都是睡着去的。”
我的梦赶到西石槽。刘阿姨在我女婿家饭间尽头的长柜上坐着淌眼抹泪。我的女婿在自己屋里呆呆地坐着。他妈妈正和一个亲戚细谈阿圆的病,又谈她是怎么去的。她说:钱媛的病,她本人不知道,驿道上的爹妈当然也不知道。现在,他们也无从通知我们。
我的梦不愿留在那边,虽然精疲力竭,却一意要停到自己的老窝里去,安安静静地歇歇。我的梦又回到三里河寓所,停在我自己的床头上消失了。
我睁眼身在客栈。我的心已结成一个疙疙瘩瘩的硬块,居然还能按规律匀匀地跳动。每跳一跳,就牵扯着肚肠一起痛。阿圆已经不在了,我变了梦也无从找到她;我也疲劳得无力变梦了。
驿道上又飘拂着嫩绿的长条,去年的落叶已经给北风扫净。我赶到锺书的船上,他正在等我。他高烧退尽之后,往往又能稍稍恢复一些。
他问我:“阿圆呢?”
我在他床前盘腿坐下,扶着床说:“她回去了!”
“她什么??”
“你叫她回自己家里去,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了。”
锺书很诧异地看着我,他说:“你也看见她了?”
我说:“你也看见了。你叫我对她说,叫她回去。”
锺书着重说:“我看见的不是阿圆,不是实实在在的阿圆,不过我知道她是阿圆。我叫你去对阿圆说,叫她会去吧。”
“你叫阿圆回自己家里去,她笑眯眯地放心了。她眼睛里泛出笑来,满面鲜花一般的笑,我从没看见她笑得这么美。爸爸叫她回去,她可以回去了,她可以放心了。”
锺书凄然地看着我说:“我知道她是不放心。她记挂着爸爸,放不下妈妈。我看她就是不放心,她直在抱歉。”
老人的眼睛是干枯的,只会心上流泪。锺书眼里是灼热的痛和苦,他黯然看着我,我知道他心上也在流泪。我自以为已经结成硬块的心,又张开几只眼睛,潸潸流泪,把胸中那个疙疙瘩瘩的硬块湿润得软和了些,也光滑了些。
我的手是冰凉的。我摸摸他的手,手心很烫,他的脉搏跳得很急促。锺书又发烧了。
我急忙告诉他,阿圆是在沉睡中去的。我把她的病情细细告诉。她腰痛住院,已经是病的末期,幸亏病转入腰椎,只那一节小骨头痛,以后就上下神经断连,她没有痛感了。她只是希望赶紧病好,陪妈妈看望爸爸,忍受了几次治疗。现在她什么病都不怕了,什么都不用着急了,也不用起早贪黑忙个没完没了。我说,自从生了阿圆,永远牵心挂肠肚,以后就不用牵挂了。
我说是这么说,心上却牵扯得痛。锺书点头,却闭着眼睛。
我知道他心上不仅痛惜圆圆,也在可怜我。
我初住客栈,能轻快地变成一个梦。到这时,我的梦已经像沾了泥的杨花,飞不起来。我当初还想三个人同回三里河。自从失去阿圆,我内脏受伤,四肢也乏力,每天一脚一脚在驿道上走,总能走到船上,与锺书相会。他已骨瘦如柴,我也老态龙钟。他没有力量说话,还强睁着眼睛招待我。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船上相会时,他问我还做梦不做。我这时明白了。我曾做过一个小梦,怪他一声不响地忽然走了。他现在故意慢慢儿走,让我一程一程送,尽量多聚聚,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
这我愿意。送一程,说一声再见,又能见到一面。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的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杨柳又变成嫩绿的长条,又渐渐黄落,驿道上又满地落叶,一棵棵杨柳又都变成光秃秃的寒柳。
那天我走出客栈,忽见门后有个石礅,和锺书船上的一模一样。我心里一惊。谁上船偷了船上的东西?我摸摸衣袖上的别针,没敢问。
我走着走着,看见迎面来了一男一女。我从没有在驿道上遇见什么过客。女的夹着一条跳板,男的拿着一枝长竹竿,分明是锺书船上的。
我拦住他们说:“你们是什么人?这是船上的东西!”
男女两个理都不理,大踏步往客栈走去。他们大约就是我从未见过的艄公艄婆。
我一想不好,违反警告了。一迟疑间,那俩人已走远。我追不上,追上也无力抢他们的东西。
我往前走去,却找不到贯见的斜坡。一路找去,没有斜坡,也没有船。前面没有路了。我走上一个山坡,拦在面前的是一座乱山。太阳落到山后去了。
我急着往上爬,想寻找河里的船。昏暗中,能看到河的对岸也是山,河里飘着一只小船,一会儿给山石挡住,又看不见了。我眼前一片昏黑,耳边好像能听到哗哗的水声。山里没有路,我在乱石间拼命攀登,想爬向高处,又不敢远离水声。我摸到石头,就双手扳住了往上跨两步;摸到树干,就抱住了歇下喘口气。风很寒冷,但是我穿戴得很厚,又不停地使劲。一个人在昏黑的乱山里攀登,时间是漫长的。我是否在山石坳处坐过,是否靠着大树背后歇过,我都模糊了。我只记得前一晚下船时,锺书强睁着眼睛招待我;我说:“你倦了,比上眼,睡吧。”
他说:“降,好好里(即:好生过)
我有没有说“明天见”呢?
晨光熹微,背后远处太阳又出来了。我站在乱山顶上,前面是烟雾蒙蒙的一片云海。隔岸的山,比我这边还要高。被两山锁住的一道河流,从两山之间泻出,像瀑布,发出哗哗的水声。
我眼看着一叶小舟随着瀑布冲泻出来,一道光似的冲入茫茫云海,变成了一个小点;看着看着,那小点也不见了。
我但愿我能变成一块石头,屹立山头,守望着那个小点。我自己问自己:山上的石头,是不是一个个女人变成的“望夫石”?我实在不想动了,但愿变成一块石头,守望着我已经看不见的小船。
但是我只变成了一片黄叶,风一吹,就从乱石间飘落下去。我好劳累地爬上山头,却给风一下子扫落到古驿道上,一路上拍打着驿道往回扫去。我抚摸着一步步走过的驿道,一路上都是离情。
还没到客栈,一阵旋风把我卷入半空。我在空中打转,晕眩得闭上眼睛。我睁开眼睛,我正落在往常变了梦歇宿的三里河卧房的床头。不过三里河的家,已经不复是家,只是我的客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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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告了一个段落。我已经是天昏地暗,泪流成河了。这样息相通,情深切的夫君,这样好的女儿,就这样失散了。温温馨馨,和和美美的家变成了客栈。古稀老人,独向晚,情何以堪?!
这样精美的文字,必得录出,刻到记忆里,才能表达我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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