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村庄》(刘亮程)摘录合集——老糯米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6-13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

多少年后当眼前的一切成为结局,时间改变了我,改变了村里的一切。整个老掉的一代人,坐在黄昏里感叹岁月流逝、沧桑巨变。没人知道有些东西是被我改变的。在时间经过这个小村庄的时候,我帮了时间的忙,让该变的一切都有了变迁。我老的时候,我会说:我是在时光中老的。

韩三是有生活目标的人,要到哪儿就到哪儿。说干啥就干啥。他不会没完没了地跟着一辆马车追下去。韩三说完就去忙他的事了。

一个人要使自己活得真实就难免不把别人的一生当一场戏。

每个人最后都是独自面对剩下的寂寞和恐惧,无论在人群中还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个人的。

我的孤独不在荒野上,而在人群中。

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摊草惹笑了。

枯萎多年的荒草终于等来一次生机。那种绿,是积攒了多少年的,一如我目光中的饥渴。我虽不能像一头牛一样扑过去,猛吃一顿。但我可以在绿草中睡一觉。和我喜爱的东西一起睡一觉,做一个梦,也是满足。时间本身也不是无限的。所谓永恒,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时间完了,这件事物还在。时间再没有时间。

这些目的明确的路,使人的空茫一生变得有理可依。他看到更加真实的、离得不远的一些去处,日复一日消磨着人的远足。

走上这条路你就马上明白——你来到一个地方了。这些地方在一辈子里等着,你来不来它都不会在乎的。

以前我总以为一生短暂无比,赶紧干几件长久的事业流传于世。现在倒觉得自己可以久留世间,其他一切皆如过眼烟云。

我背负着曾经与我一同生活过的众多生命的珍贵印迹,感到自己活得深远而厚实,却一点也不觉得累。

事实证明,许多离开村庄去跑世界的人,最终都没有跑回来,死在外面了。他们没有赶回来的时间。

多少年来你用半匹马的力气与女人生活和爱情。你的女人,是只老鸟了还那样依人。

人的去处大都在人的一生里,人咋走也还没走出这一辈子。

那些我没去过的地方没读过的书没机会认识的人,都在各自的局限中,不能被我了解,这是不足以遗憾的。

每次睡着都是一次人生历险啊!

你总是身不由己来到人生中的一些日子,这些日子一天比一天远离你。

一个看清了一生事业的人,总是在笼罩众人的黑暗中单独地开始了行动。

一朵云下的黄沙梁,也是时间的浮云一朵。吹散它的风藏在岁月中。

坐在土墙根打盹的老人,头点一下又点一下,这个倔强的人在岁月中变得服帖,他承认了命运。(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他不知道你来找他。知道了他会哪都不去在家等你,不管你找他的事多么不重要。他生活在如此偏远的一个村庄,一辈子都不会有几个人来找他。

劳动的人把名字放在家里出去了。

谁都知道荒野中的一棵瓜你不会第二次碰见。除非你有闲工夫,在这棵西瓜旁搭个草棚住下来,一直守着它长熟。

我最小的悲哀大于一只虫子的死亡。

干了错事的人,总得通过另一件错事补回损失。这样下去只会错上加错,一次次把错垛得跟草垛似的高高显显。直到有一天,这些错突然全变成了对,这个人便大丰收了。

我在经过别人的村庄和土地,我对如此厚重的恩遇终生感激。

人生最后几年,当所有器官懒得动了,便只有靠回味过日子。

经过许多个冬天之后,我才渐渐明白自己再躲不过雪,无论我蜷缩在屋子里,还是远在冬天的另一个地方,纷纷扬扬的雪,都会落在我正经历的一段岁月里。当一个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他便再无法照管好自己。

隔着多少个季节,今夜的我,围抱火炉,再也暖不热那个遥远冬天的我。

一个人老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来临。尽管春天来了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春天只是来到大地上,来到别人的生命中。但她还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

原来我们都认为,一个人没事干就会荒芜掉。心地才是最远的荒地,很少有人一辈子种好它。

时间一长,很多事情就只剩下一个干骨架子。

我曾做好一生一世的打算在黄沙梁等你,你知道的,我没这个耐力,随便一件小事都可能把我引向无法回来的远处。

你趴在院墙外,像个外人,张望着我们生活多年的旧院子,泪眼涔涔。

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落里,我们找不到的那些人,正面对着这样那样的一两件小事,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一辈子。连抬头看一眼天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地久天长地想念一个人。

我最终也一样,只能剩一院破旧的空房子和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我让你熟悉的不知年月的这些东西在黄沙梁,等待遥无归期的你。我出去割草。我有一把好镰刀,你知道的。

有些人就是喜欢把自己的一生像件宝贝似的藏起来不让人看,藏得深而僻远。

狗留在家里,就像你漂泊在外,是我最放心不下的心事。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你回来晚了。

我在荒草没腰的野地偶一抬头,看见我们家的烟囱青烟直冒,我马上想到是你回来了,怎么可能呢,都这么多年了,都这么多年了,我快过惯没有你的日子。

以后许多年,我忙于长大自己。”

从那片藏身的枯草中站起的一瞬间我觉得我已经长大,像个我叫不上名字的动物在一丛干草中寂寞地长大了,再没地方能藏住我。

生命像一场风,我们不知道刮过一个人的这场风什么时候停,不知道风在人的生命中已经刮歪几棵树,吹倒几堵墙。

旷野盛得下人一生的奔跑和飞行。人最远走到自己的尽头。而旷野无垠。

人在回家的路上一步步长大成人,出门时是个孩子,回到家已成老人。风改变了所有人的一生。我们都不知道风改变了所有人的一生。我们长大、长老,然后死去,挂过村庄的一阵风还没有停。

此刻所有的人都去了风吹不到的遥远梦中。

我三十岁那年秋天,我想,我再不能这样懵懵懂懂地往前活了。我要停下来,回过头把这半辈子认认真真回味一遍。如果我能活六十岁的话,我用三十年的时间往前走,再用剩下的三十年往回走,这样一辈子刚好够用。

人们向未来奔跑,寄希望于未来,在更加空茫的未来,我们真能活得一种强大的力量来抵挡过去。

人东奔西波最后也奔波到暮年黄昏的一截残墙根。

一场漫天大风中总有许多个无风的缝隙。大地上总有一些东西被一场一场的风漏吹,多少年后还保持着最初的样子。

这期间生活发生了变化,我们不想在黄沙梁住了,想搬到别处去,许多原来计划好的事情突然间停住。

我们隐约觉得那些东西上隐藏着许多事。我们太急于把手伸向院子的每一处,想抹掉那些不属于我们的陈年旧事,却无意中翻出了它们,让早已落定的尘埃重又弥漫在院子。

我是吃粮食长大的,不是让狗吓着长大的。

树是一场朝天刮的风。风刮到头是一场风的空。

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我们真正要找的,再也找不回来的,是此时此刻的全部生活。它消失了,又正在被遗忘。

当我回过头去,我对生存便有了更加细微的热爱与耐心。

这些全新的旧日子然后我们觉得生活几乎能够完整地、没有尽头地过下去。

它是件太小的事情,只能发生在一个人心里。

知道他们走过去还会回来。也有不回来的,时间一长被我们忘记。

一棵树上总有几片老叶子看见下年的新叶子。

风经过一群一群人逐渐变弱没有力气

像一场风刮过去,突然停住。

我目睹过许许多多的死。他们结束掉自己。我还没看见自己的死。从那个春天的道路一直走下去,我就会看见自己的死。那将很远。得走很长一阵子。到达之前我会看见更多的死。我或许仍不会习惯。但我渐渐地接近它时,我依旧怀着无限的惊恐与新奇。就像第一次接近爱情。死亡是我最后的情人。在我刚出生时,她便向我张开了臂膀。最后她拥抱住的,将是我一生的快乐、幸福。还有惊恐、无助。

我身体里的阵阵激动,是远胜于这个村庄的——另一个村庄的马嘶驴鸣。

“他们说你升天了,韩老二,他们骗你呢。你被放进一个坑里埋掉了。”几年后我经过韩老二的坟墓,坐在上面休息,我自言自语了一句。

走着走着剩下一个人。在这个村庄的夜里谁都会走到这一步。前后左右突然没有了人声。黑暗成了你一个人的。这只是无数场游戏的结局之一。

夜里说的话都可以不算数。5.我走着走着突然啥也看不见,眼前一片黑暗。我努力地想着前面的路,突然消失的那些人和事物,着急地喊他们的名字,手胡乱摸索着两手漆黑。我知道迟早我会走进那片彻底的黑暗里。它是我一个人的漫漫长路,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降临。我不会在那样的黑暗中,再迎来光明。太阳永远地照耀着别处。

父亲说,好睡眠是一根长绳子,能把黑夜完全捆住。

梦见的人不呼吸我们的空气。

我没有天堂,只有故土。

路磨损人时人也在磨损路。

我知道这个村庄里的一些东西在一年一年地等着一些人。别人走了一辈子没有翻车的那段路,王成里走过去就翻车了。那个坑和坎终于等到了他,它们是为王成里准备的,没别人的事。

这片土地上的许多东西都在找一个借口,等一个借口,一个让所有一切全部结束的大借口。

我宁愿时间把它夷为平地,也不想看到别人在它身上动手动脚,最后将它改变地面目全非。房子有自己的命,我希望它能和我一样最终在时间里安静地死去。

没人知道我们梦见了什么,也没人知道我们没梦见什么。

多少年后我还能爬在这个木柜上吃一顿饭,似乎生活一直都没有向前。它停顿在这里,只要我回来,就能全部地看见。

我没想这样早地回到黄沙梁。应该再晚一些,再晚一些。黄沙梁埋着太多的往事。我不想过早地触动它。一旦我挨近那些房子和地,一旦我的脚再踏上那条土路,我一生的回想将从此开始。我会越来越深地陷入以往的年月里,再没有机会看一眼我未来的日子

我把故乡隐藏在身后,单枪匹马地去闯荡生活。我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走动、居住和生活,那不是我的,我不会留下脚印。

天亮不亮跟我没多大关系。

我把一些日子扔到了别处。

火着了一天一夜,把天都烧烫了。

活着的人,可能一直在害怕那些离去的人们再转头回来,认出他们手中这把锨、脚下这条路,认出这间房子,这片天空这块地。他们改变世界的全部意义,就是让曾经在这个世界生存过的那些人,再找不回这里。

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有些声音会渐渐熟悉,却再无法听懂。从那时起这件事物的门便对我们永远关闭。

我站在外面,听人们喧哗与吵闹,一世界的门外汉啊。

真相是无法转述的。

我没有扔掉生活,没有扔掉爱。

水流在世上,也许根本没有目的。

在时间的河床上我能不能盖一间房子?

风在夜里刮得很费劲,这种夜晚你不要一个人睡醒。

生活把一个人用坏便扔到一边不管了,剩下的都是你自己的事了。

在广大农村,像这样成片成片荒弃的土地太多了,看到它的人也许不会在乎,顶多把它当一片荒野。只有耕种过它,最终扔掉它远走的那个人,把它当成一块地。

人无法忍受人的荒芜。

我一直在想办法弄清自己的死。我也许不会按我想象的方式轻易死去。死亡不是我的敌人,不需要我用一生的欢乐与幸福去抵消对付它。我死的时候,我一世的麦场已收拾干净。

《寒风吹彻》

《今生今世的证据》

《我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