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阐悲风晓月下的超然与无奈
我知道那株海棠，历经千年，已不再枝繁花茂，在每个寒风乍起的夜，在每个有雾轻拢的月，岁月已落成一片沧桑的枯叶，立于肩头染上霜花。却不知是否还会有一朵，能够盈盈托住，昔日诗的高雅、酒的醇香。
且不管，黄州之女是立于柴下，还是把盏眼前。今日我只是那酒客，闻香前来，只为前往定惠院，饮酒、赏花、听琴、醉卧。我但愿，雷氏琴声峥峥然，悲风晓月似当年。
竹林花圃怡人目，海棠枳木色不凡，烦请崔成老，再抚得琴来，或者这样的好花好乐，能让人暂且忘了俗世纷扰，乌台已远，流言蜚语已远，残刑酷吏皆已远。带罪小吏也好，樵夫渔民也罢，今日茕茕孓立于黄州，我已疲倦，这一身的伤痕，或醉或醒之间，总会结伽结疤。
不然还有何企盼？人若蒙冤，即便死也死不出名堂。再无慷慨陈词的目标，亦无从容赴死的理由，这些年义无反顾呈词进誎，到头来捆绑抽打如同小丑示众，才华横溢，坚贞不屈，最终也不过是成了深深忏悔的阶下囚。这多年，把酒放歌，举舞弄影，也无非是造化戏人，亦或是，我苏东坡命当如此。
不若饮尽一杯，前尘往事，和这杯中的酒，和这天上的月，原本都是缥缈无定。只是这琴声，何以幽怨，何以哽咽？莫非已听懂我此时的心声？
不若沧然一笑，林间清风、深谷白云原本温和如初，只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也不过徒增苍凉叹息尔。抬头来，似有雁啼。却道是，孤雁难成行。我又何尝不是空中那只孤雁，飘零失所，无处可依。
也罢，这官场文坛已无我立足之地，这亲朋好友我亦不想累及。这是非曲直忠奸善恶已浑为杂色一体，我虽老矣且志短气穷，却仍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这一身不白之冤，既是无处申辩，无法洗刷，但不如就此埋于心中，福祸得丧，付与落花流水。乌台一案既逃离，灾难再加于我又何畏。
不若再饮，折一枝海棠，这薄云淡雾里，我可曾醉去？断无关夜深，断无关风寒。这人情世故已远，这得失寸心已远。唯剩这琴声萧瑟，似单雁在空中孤鸣。月寒雁啼，妻离子散，天遥地远，无家可归。这乌台案后远贬算来已数月，这不居高处却依然不胜寒，却还是不甘，不甘，不甘停栖于这浊然之世，不甘流俗于这杂色酱缸……
只是这孤雁一声哀啼已潸然，道不尽人世苍凉心中苦寒，不如飞去，不如飞去。
我却无能生双翼，我却已只能，于孤单中惶恐，于板阁间醉卧，于冷月下徘徊。
这落了的海棠，怕也是为我奠祭。倒不如拾起，放入酒杯，一饮而尽。这深自闭塞、这扁舟草履、这放浪山水杂处樵渔。也罢，自古臣不怨君过。他日遇事，然需忘躯为之，世人之前，我亦谈笑于生死，然谁能知今日这沙洲之寒冷，唯这一声孤雁长啼。
然谁又知，这沙洲虽冷，也不若我心冷，也不若俗世蜚言之冷。唯这一声孤雁长啼。
还是淡淡的饮尽这壶酒，其间滋味，流过喉间，付诸于云，于这拨弄的五弦，于这瘦之即褪的月，于这天上的孤雁地间的孤影。
这琴声何以嘎然而止？这海棠何以落了一地？这雁啼却始终萦绕未曾离去，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也罢，我且铺展笔墨，为这天上的孤雁，为这月下的孤影，同谱一曲，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想这悲风自然会有停息，这海棠自然会淹去雁的哀啼，我且将这笔墨留于沙际，借这晓月，醉酒离去。
——苏东坡于元丰五年十二月，黄州定惠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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