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个回答 2013-10-22
郑愁予是活跃在台湾当代诗坛上的一位著名诗人。一听到郑愁予这个名字,忽地想起了辛稼轩的长短句《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郑愁予是从“正愁余”而来吗?诗人的神秘也许隐藏在情结之中,忽然间被人发现了,这纯粹的偶然,并无必然的因素。有人评价他说:“郑愁予是中国的中国诗人,他能用良好的中国文字写作,形象准确,诗句华美,而且绝对是现代的。”他的这首《错误》并被誉为“现代抒情诗的绝唱”。全诗仅九十四字,却成了现代抒情诗的绝唱,它究竟因为什么而成为绝唱的呢?它抒发的也不过是普通的女子怀人的感情,这平凡的情感又是怎样打动汉语圈内读者的呢?《错误》的场景很简单,故事也很简单:阳春三月天,江南一座小城,一个女子痴痴等待心上人的归来,日子如莲花开落,一年一年就这样过去了。青石板的街道上响起了达达的马蹄声,女子满心以为心上人的归来,揭开窗帷望去,却只是一个陌生的男子。她所犯的错误,只是错把匆匆的过客当成心仪已久的归人,漫漫的期待又一次变成遥遥无期的守侯。守侯一旦永远,便让人缅怀。江南,是诗的季节,也是诗人的故乡,是北方人“沉醉不知归去”的地方,是南方的游子日夜向往的家。江南,烟雨朦胧,雨巷,青砖,灰瓦,石板路,杏花村,凄美的吊脚楼,待字闺中的彷徨女子,嫁得瞿塘贾的怨妇,长年守着贞节的美女。江南,又是诗人心中的回忆,“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像李叔同《送别》词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那个样子。“我”这位过客,是诗人,还是书生,是走南闯北的商人,还是仗剑出游的侠客,这些似乎不太重要,“我”只是一个视角,以过客的形象体验归人等待的艰难。 三月只是季节,“阳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它预示着青春期的美丽,生命的萌动与勃发就是从三月开始的,那些蛰伏着的思念也是从三月开始苏醒的。然而它是抽象的,模糊的,它不定格在什么具体的朝代,古铜色的背景被巧妙隐去了。像那些武侠言情小说一样,编者随意那么一想,读者却煞有介事地索隐。江南的三月,只是诗中的背景。错误被置放在这样的背景中,错误分外凄丽哀怨。期待错了,什么都错了,达达的马蹄错了,江南三月的背景也错了,“我”的走过也错了,你不是归人,你何必闯进归人的领地?头尾两小节正是诗人精心设计的巧妙,我本来就是过客,开头有交代,结尾也有照应,那么于中间又有怎样的作用呢?过客设想了自己是归人,既然成了想象中的归人,什么也都有了色彩,色彩里面也充满了许多动人的故事。这是一个江南女子等待归人的心理变化过程,瞬间的怦然心动,随着“达达的马蹄”声而来,又随着“达达的马蹄”声,骤然远去,来得那么急切,去得又那么怅惘。这一来一去是这样的平常,又是这样的非常,不期然而至,又不期然而去,这瞬间的确是个错误。 我在想,这首诗何以成为“现代抒情诗的绝唱”呢?关键在于这“达达的马蹄”引起了女主人公的怦然心动,引起了诗人的怦然心动,也引起了无数读者的怦然心动。审美体验来源于审美心理的撞击和共鸣。诗人对错误的揭示并非简单推进,而是深入了女子细腻而又多变的心理世界中去了,第二节五个句子便是心理世界意象化的呈现。四个否定句“不来”、“不飞”、“不响”、“不揭”,《教师教学用书》上说,“在彼此相对独立的位置上互相呼应,委婉地摹写了等待中女子的哀怨心情,有助于全诗音韵的和谐”,值得补充的是,前后两个“不”互为因果,竭力摹写静,实际在衬托后面的动,以静写动造成这样的效果,即外在的心如止水衬内在的心潮起伏,前面静的和谐衬后面动的不和谐,错误来得正是时候,却是这样的不尽情理。在否定的状态下,也就是在不起涟漪的静止的状态下,女子的心扉是怎样的呢?接下来,诗人一连用了三个比喻,“寂寞的城”、“向晚的街道”、“紧掩的窗扉”正是否定状态下女子的心,这些冷意象的纷纷出现,暗示了漫长等待中的凄凉与空虚。另外还用了四个隐喻:“东风”、“蛩音”喻指“所等的人”,“柳絮”、“春帷”喻指“等待中的人”,这些意象是暖色调的,恰与冷色构成对比。 终于,“达达的马蹄”划破了漫长的寂静,刹那间,东风来了,柳絮飞了;城也不寂寞了,街道也不向晚了;蛩音响起来了,窗扉从此被打开。这些纷纷的意象也在这刹那间一反常态,由静而动,由寂寞而热闹,诗人虽然没有直接宣示,却通过这“达达的马蹄”声而来。然而,从窗扉望去,那“达达的马蹄”声却渐行渐远,女主人公自作多情了,“多情却被无情恼”,于是,她又紧掩了窗扉,一个人在更漫长的清冷中等待下去,她的笑容如莲花般瞬间绽开又凋落。她“小小的”温柔的多愁善感的心,此刻能够经受住意外的打击么?这一目了然的错误,是在拷问她守望的真诚和凄苦的耐心吗?这瞬间的希冀与快乐,如流星划破寂寞夜空的一闪,如昙花灿烂般的一现,如海市蜃楼般的那么一晃,这希望来得突然,去得突然,并非悄无声息,是随着“达达的”的声音来的,也是随着“达达的”的声音去的。因此,这“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却是错误的。这错误不需要寻找原因,也不需要总结教训,我的分析也纯属多余,它是人生的必然,又是必然中的偶然。这是一首现代闺怨诗,虽是现代人以现代的语言写出的抒情诗,反映的却是怨妇情结的古典心境。这让我又想起温庭筠的《梦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这里“过尽千帆皆不是”乃漫长的凄凉,这里女主人公是可见的,“独倚”又“肠断”,而“达达的马蹄”虽瞬间的凄凉,瞬间的心动反归于漫漫的平淡,不见思妇,只见“小小的窗扉紧掩”,给人的想象空间极大。“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与《错误》同样错认了归人,前者因屡次错认而心归于平淡,后者仅有一次伤心不已。金昌绪的“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乃梦中沉醉与期待,而《错误》乃清醒的期待与短暂的沉醉。人是活在情感中的,世上多的是痴男怨女,人执著了才会痴,才会怨。而这份执著的等待,对古典的心境的向往,却是现代社会一般人所不愿坚守的,心灵的渴望与内在的分享不再那么怦然心动了,因为人心太浮躁,什么事情都太容易实现,等待似乎没有那么必要了。我想,没有了期待,或者仅有物质主义的期待,灵与肉极容易脱节,人活着究竟还有怎样的意义!这或许是现代人精神困惑的原因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