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不空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7-27
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参禅时,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悟禅之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清源唯信禅师语 

说是空山,没有人肯信。

有的是奇山异水、洞天佛地、摩崖荟萃、佳茗飘香、千古之迹、美妙传说。看也看不尽、听也听不齐、数也数不完,五官身心都占满了,怎轻易一个“空”字了得? 

见过的山水也多。这山水能把自己泼洒成一幅画的多,能把自己吟哦成一首诗的多,能把自己点染成画中留白诗中诗眼的也多,但肯把自己空灵成禅境的则少而又少,当属山中极品。 

武夷山便是。 

我看武夷:不入诗不入画,它——入心。 

一入心,便把我的心淘空了。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地方,会没有道理地让渴望到胸口发疼发紧的程度。但武夷于我,仿佛挥之不去的一种期盼,不很强烈却是永不死心。说话做事,心底总悬着这样的一座山,这样的一株九月九的茱萸。因为我知道,它是我前生早就预约的风景。有山盟在,迟早要践约的。 

可知道,“期盼”在生命中是多么甜美的一刻,有一个可盼的人,一处可盼的地方,最重要的犹有一颗能盼的心。 

唉,分明就在身边,却总是不能成行。迟迟不能相见。也许正是一种最神圣、最凝重的盟约?武夷纵然不老,我却会老的。老嫩之间,看山的眼、恋山的情、品山的心便是神情阻隔了。 

便信了穆罕默德的话:呼山不来,我去看山。 

(一) 人看山

我敢断言;没有亲临其境,再有悟性的人也揣想不出一个生命意义上的武夷。 

想象总有偏差:武夷它不是一座山,是一山水的组合,一个风景的系列,甚至还怀抱着一个小山城的厚重乡土、淳朴民风。但武夷也就一座山,只不过这山是一个大概念,类似于庐山而不等于诸如泰山、黄山只登一个山峰本身的含义。 

有了这个错觉便有趣了。没去观景,就等于还没进山,但分明已住在山上;明明住在武夷,却不知武夷是个什么样子。夹在这既是山中又山外的尴尬之中,篡改古人诗:“不识武夷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再恰当不过。 

在山间的清晨,只能是被枕的晨雾吵醒,只能醒在鸟们前而登山,只能披一袭印满天书的玄色布衣、玄色布鞋、淡墨轻衫。一出门,心也随即化为山岚。但通往山中的路还没醒,路不醒走路的人就迷迷糊糊。迷迷糊糊中,雾已经把整个武夷苍白地交给了我,我将何去何从?记得书上看过一句话:“你以为野兽出没的山最险吗?不,你记得,空山最险。”,因为进山的不知道这山中都藏了些什么。但是,人不能自外于山水,旅人就应该往生命的群山走去,去叩访属于自己的空山。 

我单薄的一个凡人,我进山。 

(二) 耕 云 

山下看着是雾,近了听着是烟,闻着似乎是雨,好似置身其中才知是软玉温香的云。云自大大小小的洞穴中涌出,在峰石间缠绕轻帷。从没见过这种云,不是纯白,不是淡青,它带点浅浅的紫色,而正在发芽的云就紫得深一些。曾经假设云是一种群居的族类,曾经梦想发现云的故乡,现在,这个幽谷,就是了。它们繁衍自秦代最后一朵烟云。 

我仿佛在梦中突然踩空了一格楼梯,人一下子虚浮起来,再踏不着实处。我相信我就是姓云的人,我相信我的前生就是云,我不再记得任何人的名字,不再挂念自己来的地方。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可以安然入睡,我不需要任何人来与我同居。我只能斜着身子表达最柔软的意念,我只能不停地飘,飘到自己看不见自己的时候,“当啷”一声使我坠下云端。竹丛后有人气?这里只有我和云两个人?叫我如何能信。 

绕到竹的身后,地上落一条幅:“武夷之山秀且高,参元堪把生死逃”,是吕洞宾?墨迹未干,提剑而去。回眸处,对奕的两人分明是李商隐与辛弃疾,而手捋长髯,容颜清瘦的一介书生不是陆游又是谁?那边忙着拈花扫云的闲人正是与世相违、逸出世外独居孤山的处士林和靖。怎么不见与云同居的老僧?不必问童子也知是入山采药未归,“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万一采药迷路,有无避难小屋?真让人替他忧着心。还有一些什么,我是不能说的,六月的清晨知道,六月清晨匿于云南修身养性或已得道成仙的世外高人知道。 

真是“别有天地非人间”。看来这云是凡人肉眼的。到忘我之境,才把仙境的一角让你惊鸿一瞥。这真是百千万亿年只可能有一回的邂逅,我隐隐担忧我这不可救药的重量增添,会使这栖凤游鹤的仙境突然陷落。郑板桥挥云写下:“花开花落僧贫富,云去云来客往还”,再次提醒我本是客,我已到了该“还”的时候。 

幽谷是云的祖厝,云是梦的故乡。梦醒边缘,我的故乡在红尘。又怎能真的不再挂念自己的来处,人间最难割舍的依然是一缕情缘,一个芭蕉院落里一扇小轩窗边的青丝一绺。 

云窝云窝,单单这名儿,就逼着人要虚了去。

(三)拾 香 

自云窝来,步履能不虚实相生? 

忽有虚虚实实的香味伸手来牵。正疑惑间,已被穿了一线缘份到心头,只有随它。沿蕨类咬住的唐人绝句中的小径循香而去。泥蒸蒸日上路上偶逢屐痕,想来浓的是今岁,淡的约莫是前朝的。过一道小木桥又过一道小木桥,以及与他在过桥的水声擦肩而过。水声的故乡或近或遥,香气的传递若即若离,有一道两道的湿湿的凉凉的风轻佛而去,然后嗅觉就不再往前走。苍石丹崖、青藤垂蔓。而两崖之间的空隙就由由涧弥补了。再看,眼睛就盲了。原来这涧里的水太清,清得要显出水的灵魂来。又太幽,幽得要出血,点点滴滴都像世界初时的第一滴水,我惊讶它竟把生命拂拭得如此干净。清与幽唼喋之后,透射出一种能射人五脏六腑的浅紫色来,还带丝丝刮玻璃的冷俏。而水边以水下还有许多牵牵挂挂的温柔的阻挡,那是几只嫩嫩的通体透明的虾,随水流俯仰有致的水草和无声颤动的花们。山蕙、石蒲、幽兰以及一些叫不上名儿的野花,这便是香味的源头了。世上再美的名花也要流成水,化为泥,倒真不如这些小野花为香殉情。呼吸这类迷魂般幽香的空气,感受着无声胜有声的空谷禅音,没几分定力的人可会神醉情驰、魂不守舍、走火入魔? 

屏住呼吸,还能听到一种声音,絮絮叨叨、浅笑轻喜,不是水声,更不是人声,莫非是花语?那水声呢?远远听见的水声在这却听不到。流香涧,只流香不流水?你会不会一夜间流尽了你的香?“清凉峡谷有芝兰,潺潺泉水泻龙潭,留得四季百花在,何悉深涧不流香。”古人有诗在前头,什么都不必问,信他就成了。只是我不知流香涧,你无花的季节也一样幽香如故吗?许是这涧水吐纳武夷精气已修练成花的魂魄、花的精灵。 

再听,花语也没了;再闻,水香也尽了。只有石屋禅师在吟哦他的《山居诗》:“道人缘虑尽,触目是心光,何处碧桃谢,满溪流水香”。又哪里是满溪流水香,那是有缘人智慧的花朵,落入自性溪流所漫溢出来的体香与心香。不是用来闻的,是透出来的。 

这才是诗入词客欲辨已忘言的纯情真意禅境。 

有花香沁入我的肌肤。 

有心香渗出我的体内。 

关于流香涧,其实,也不需要看,也不需要听,也不需要闻,更不需要说,只保留——感觉。 

这感觉,更行更远还生。 

(四)梦 仙 

在山中,泪,不叫作泪,而叫云雾。 

相思,便也不叫相思,叫烟雨。 

但,关于你的这一笔,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云淡风轻地润成山岚雾霭。 

在流香涧涤尽了庸脂俗粉,尘泥俗垢,我才敢来看你。“插花临水一奇峰,玉骨冰肌处女容”,你的美,千古的骚人墨客、风流才子已是说到了尽尖,但涉及你的爱情悲剧,却没有人忍心提起,甚至艄工、甚至樵夫。人们只把它写在书里,让读到的人痛一痛心,合上书也便淡忘了。 

未见面就已有了关于你的挂念,关于你的痛惜,但临到面前,心还是狠狠一揪。 

谁又没有过用整个青春为爱情殉葬的年龄,唯独你,却用生生世世、千年万载面对一段情缘。山中更替了几多春秋寒暑,雨中游吟的故事换了布屐、换了油纸伞,换了朝代,你依旧是相思成疾地凝望着你唯一的春闺梦里人。 

难道仙凡之恋必定归宿于悲剧? 

难道痴情的末节带了钩,总要钩起痛苦的首章? 

难道你这样美,就仅仅为了大王的两只眼睛而生? 

你为什么不做回九天宫阙的仙女去,长生不老? 

一生很长,你为什么不再爱一次? 

你轻轻摇头,闭上眼睛,清泪沿腮而下……寻泪竟也带了浅浅的紫色,那是纯情的浓度和痛苦的咸度。流过泪的眼眸最美丽,我不忍欣赏。有玻璃的碎片划过我的心。 

玉女峰,不容你以浪漫的心情去浏览它,它会暖你的心、湿你的眼、动你的情、撼你的魄。玉女峰,纵是千年又千年九曲溪水边的丽人,你也是武夷山胸口永远的痛,生命中永远滴着备的伤口。 

人的有情,必须放在无情的沧桑之中,才显出晶莹。 

回最后一眸于你鬓边的山百合,再次为你的美丽倾倒。可不是吗?灵魂的美丽在于——情有所依。

(五) 卧 水 

水,永远是第一张诗笺。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不学诗,无以言;不观水,无以诗。九曲溪正是采武夷一方水土钟灵之气与武夷文化毓秀之姿酿就而成。 

来看它的人先就有了三分灵气,七分诗情,再多出一根柔骨。 

九曲溪,是一条不容人穿鞋的水。 

九曲溪的温柔只属于爱打赤脚走路的人。 

弃屐登筏,随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绪迤逦而下。观山,水在脚上;游水,山在眉前;赏洞,岩壁已在身后。一曲有一曲的景致、一景有一景的美妙、一石有一石的传说。当山以宏钟形的绿意招引,水回应以短笛,像两位久未谋面却又不曾相忘的故友,一路循声对答。而竹篙点到之处,不是美丽山水画卷,便是栩栩仙人神兽。再不就是文儒显宦、英才俊杰的墨迹诗香。 

掬水浣面,一股清气逼走了五内的浊气,尖石乱岩般的心垢,遂化为一阵散沙。将脚探入水中,那水有血的微温,有浅紫的古老血气,不经意间,脚就路过了每一尾鱼的家;一不留心,足趾便踩过一个一个花草的身体;一不留神,我的一只出神的足,险些随着水流远离而去。 

从没见过有溪如此古老,古老得不堪舟楫,每篙都撑醒了千载的老鱼载沉载浮。这鱼看着眼熟,像是庄子与周公指点的那一群。每一眼都看醒了两岸平仄分明长短的唐诗宋词乃至南北朝的骈文俪句。苍老的摩崖石刻便以熟悉的触抚将隔世诉说,怎能不令人掀起思石之幽情?而来自远古的传奇故事猛地一跃就在膝前,不想听都不成。这些散落在山光水色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亮点,不必垂钓,不必打捞,俯仰之间,便拥有了满心满怀。 

正如余秋雨教授所言:“山没有了文人本来也不太要紧,却少了一种韵致,少了一种风情。就像一所庙宇没有晨钟暮鼓,就像一位少女没有流盼的眼神。没有文人,山水也在,却不会有山水的诗情画意,不会有山水的人文意义。”正是这种人文景观才使武夷山水的自然景观有了立体的生命。武夷实在可算是一个鸿儒云集的圣地了。而此中又以九曲溪为最。 

据说古代文人雅士神游九曲,是从武夷宫按曲序逆流而上的。宽衣大袖、长髯飘飘,一身的仙风道骨。他们饮一些些酒、品一些些茶、赋一些些诗、放一些些浪于形骸之外,而形骸放逐于山水之间。或如朱老夫子,筑室溪畔寓居四十载,授徒讲学,留下千百篇绮丽诗文,在响声岩上题罢“逝者如斯”提棹轻笑而去,不知所终。再索兴柴房草屋,垒石煮水,以山人处士自居,漱石枕流、听泉看月,终老武夷;或者自登竹筏,便一曲一曲行去,醒也不到彼岸,梦也不到彼岸。其实又为何非要到“彼岸”,岸本就是一个虚无的概念,只有回头时才看得见。好在酒约仍在,茶约仍在,走得再远,缘也不尽。 

梭罗在《湖滨散记》里这样说:“一个湖,是风景中最美丽、最有表情的景色,望着它的人,可以量出自己天性的深浅。”溪呢?九曲溪正是武夷众多景色中最美丽、最有表情、最富灵性的一景。 

我说九曲溪,是一青衫名士,从身旁走过,便明明白白一阵墨香,那是芭蕉窗前墨砚旁、经史子集中经年浸润才可能养出的骨子里的书卷气质。

(六)游 天 

行到水穷处,那人默默下了船。下船人影子一样径往高处去,忽地就灭了迹,恍如薄风。衣袂掠起残阳的碎屑迷了我的眼。 

待睁眼,兀然一峰,像刚刚才从溪边长出。峰竟一路瘦了上去,只见云不见顶,叫人“只疑云雾里,犹有六朝僧”,犹有骈四俪六的大道?犹有小街小巷小胡同、山川田园鸟兽虫鱼? 

一般说来,美景总布局在险崖上,仿佛绝美里头蕴涵一道千古不改的宿命,必须以身相殉。但无论如何,我似受一种无形力量的牵引,我只能上去。有雨观雨,有风听风,无风无雨则剪几绺晚霞、摘几颗星子、读几页诗卷、写几封短笺,遥念故交。 

夕阳往下走,我往上走。 

其实不是走,是爬,四肢几近着地的那种。那陡那峭那险,只有登天才可能。而刚巧经过的一段云,又撞伤了我的腰。一路上的花色草色是迟疑不定的。三分之一是俗,然后是半仙半俗,再上去,我就不能再叫它们是花草了。这样的山,它不叫天游,还能叫做什么呢?据说今夜是农历十五,那么我是一个与月有缘的人了。 

我的身体越走越轻,到峰顶的时候,我几乎错觉我是飘上来的,而夜色正以山崩的速度埋葬我。在我曾是孩子的眼中,大山是夜的边缘,后来才知道山外有山,夜外有夜。直到今夜,我才断定在我到达的顶峰之外,也就是我肉眼所看到的这顶峰之上,还有一个层境,但我的身体太重,我的心太浊,那是我到达不了的顶峰。 

我只能静静地坐在自己影子的边缘,等待,一个神仙的名字。 

都说是:“千里怀人月在峰”,今夜竟是无星无月,今夜的月亮不是我的,我是莽撞的不速之客。但纵是有月,我也不能记起任何人,在如此高空的地方、在山与天、俗尘与仙界交界的山项上。 

我正呼吸着仙人呼吸着的空气。 

东坡《咏茶》的余兴溅到我的腕际,一点点凉意。我想品茶。我以去岁的松针燃火,用唐诗里那只红泥小炭炉,以夜露为水、以落花为香茗、以百合做杯盏、以星星做茶点。 

高山上品茶,跟平时完全不同。我把茶盏举到空中,好像有谁在为我续茶。茶过三盏,我便如一株待月草般摇摇颤颤。肉桂算得了什么?大红袍又算得了什么?皇帝算得了什么?神仙又算得了什么?我觉得世上万物无不可以饮,山可能饮、风可以饮、草木可以饮,夜色可以饮、心情可以饮。万物是茶叶、感觉是水、境界是茶香。知是醉茶了。 

只是不知此山此夜此情此景此时此刻醉游天游的我,可会被天上人也看作人间山水的点景? 

今宵茶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是柳永的去处,我是醉后不知身是客,只想就此山投宿一夜。醒时一烛一卷一茶盏,睡时一枕草绿泥香虫鸣。从来不曾发现人在完全的沉静里,夜色不全是黑,而是酱紫色的,而山竟有一丝甜美,不在舌尖,不在耳际,是从我躺卧的青草茎底渗出来。是因为我的心与山悄悄地融合了,是我无欲无求的心境下了解了山又分享了山的馨香。我想就此山投宿一生,梅夫鹤子,修炼成仙。倘若我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株植物,汲天地之精华,便成千年灵芝? 

古人早有出尘之想:“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又有今世作家如是说:“希望宇宙只剩下我一个人躺在地上看星星,寂寞的时候,便在身旁画只小羊。”我呢?只一盏茶尽够了。如果子夜想歌,有什么比叹息更畅怀?如果子夜想哭,有什么比夜游天游更惬意?如果子夜想醉,有什么比苦茶一盏更能断愁? 

忽有钟声隔山传来,把夜的山搬得更空。云已跌成一地的夜露,我的裙裾成一泓濡湿的海滩。那湿意是我盈睫的泪意,我感动于这份一生只配有一次的山。忽然想起传说中北方有一种古乐器叫埙,适合在夜的古城垛上吹奏。倘若移来此时此境,想必是洒下一大把古玉的寒意,高过所有生灵的悲怆。 

白日里,山山与树树之间由蝉鸣拉起的栈道已不复存在。下山的路在夜里也被流萤流满。叫不叫萤火虫都无所谓,这些提着灯笼飞行的小虫不怕黑暗,它们有自己的光明,我没有。半梦半醒之间,左脚不跟右脚,若一步踏空,必定如一片落叶“铿”地一声坠入谷底。不知在我之前,可有人如此殉葬于此,在我之后谁又将埋骨于此?四处磷火飘忽,恍若午夜的游魂。它以为自己最夜了,怎能测知还有更夜的夜行人正偷窥它的行踪。甚至发狠想要追随鬼火的线索,去遭遇一两只鬼或是生命之外的某种生命。偶尔有山鸟又似山鬼的凄厉一声,似乎是这隔山隔世的心跳,让人暗暗心惊。只有小虫的梦话和小兽的鼾声才是我的安定片。惊魂甫定,忽一牵绊,又是魂飞魂散,以为真是遇上了鬼,待聚拢了魂魄,才摸到是藤萝冰凉的小手。但我不能带它回家,山外的世界不适合它。从此在梦中,它便紧紧缠绕着我,成我寄居天游的一位红粉知已。

当一丝寒意,从九曲溪面上削过来的时候,已是踏实在红尘。一抬头,月亮赫然在天游,就在我刚刚躺过的青草榻上。它的爽约是有意还是无意? 

如果不能回头,就忘记月亮。如果不留下,就记住天游。身不在天游何妨,只要心在山顶,灵魂在高处,则尘埃不到,忧喜无碍。柴米油盐的日子,总要有人去盘算。 

月迷津渡,人迷天游。 

山是欲语,我是还休。

(七) 山 看 人 

紫,其实是距离的色彩。 

是山在远方的色彩,是梦在对岸的色彩,是心在高处的色彩,是灵魂在大自然的色彩。很难形容山这弥漫氤氲了整个武夷山水的紫色在色谱中的具体位置。但它是武夷独有的,我便叫它武夷紫。倘若让我画武夷,这紫色便是基本色调,而天游是脊梁、九曲是血脉、玉女峰是心脏、流香涧是呼吸、云窝便是气质。武夷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 

我看武夷,不是一座美得眩目的山,它是真山真水真性情。因为过于玄艳的自然造化会使人产生疏离感,而武夷是这么平平实实的人间山水,可以让人随脚出入、悠然可见,让灵魂可以得到真正休憩的真正的山。任何穿凿附会的神话传说都没有它本身美,因为有血有肉有灵性的生命最美。人类之所以会以轻慢浮滑的态度来面对天地造化,之所以会盛气凌人地来君临山水,正是由于不把它看成生命,不能以自身的文化感悟与山水构成宁静的往返与默契。武夷是朴实的,又是清高的,荣枯的故事都在里面,有缘无缘随价钱。有人看一看热闹,评一评山水,拍一拍照片,就心满意足,算是看过山了。喜欢的人说它已含了漓江的诗情画意,庐山的雄伟神奇,黄山的奇险伟岸,又是什么山的什么;不喜欢的人一句:“不过如此”也是看过山了。“景是众人同,情乃一人领”。不同的人看一座山、不同的山被一人看,各各不同,这是人看山;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心境中看同一座山,又不同,这便是山看人了。游客在看山的同时,山也在看游客,游客也在看自己。就像焦距不一的镜头,对着同一个拍摄对象,选择自己所需要的清楚或模糊。 

我看武夷,是颇具禅思美感的山。山中多的是幽洞玄天,但不适合坐下来思索,要看一眼就懂,思索便错了,它属于顿悟的层境。铃木大拙禅师说得好:“人来自自然,复看见自身的自然。”这样的境界只有不断在山水中学习如何去乐山、如何去乐水,最终得以亲证我们就是山,我们就是水的最高境界。你才真正是与山有缘的人,这之后,无论你走到哪里,你却可以望见自己心中的山水。而武夷山水,山有仁、水生智,这里的山峰大仁大义,这里的水流大智大愚,正是成就这份悟性的好境界。 

在武夷的日子,我把眼睛听成了四季,把耳朵望成了八方,武夷怎会是空山?在武夷的日子,我空旷着一颗心,无物不容无物不纳,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日日是好日,武夷怎不是空山? 

肉眼观武夷,满;心眼观武夷,虚。 

虚,不是虚假,虚假容不下真正的人性。而虚,使人达到更高的真实。 

空山是空,以灵为性。 

空山不空,空的是心。

书于2018年7月,谨以此文记念两年前武夷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