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说起来可能没人相信,我被雷电击中过。
那是2004年6月27日,雨很大,天空黑如午夜。我一个人顶着书包在路上狂奔。
忽然,一道亮光在头顶上炸开,我只觉得一股电流从身体里贯穿而过,耳边一阵轰鸣,大脑瞬息间一片空白。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热闹的街上,天依旧下着大雨,来往行人打着五颜六色的伞行色匆匆。汽车刺耳的鸣笛声响起,闪光灯的白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不远处,伫立着一个老旧的牌楼,上面写着“嵩昭县”。
这里明明是家乡古街,可是周围的景致竟然全变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高楼和这么多车。我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噩梦,于是就那么茫然地站在人流里,任凭雨水将我淋得像个落汤鸡。
直到她走过来,蹲在我面前,将一把透明伞遮在我头上。
“小弟弟,你是迷路了吗?”
那一刻,我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告诉她我叫林林,今年11岁,家在花园北里。她耐心地牵着我的手坐上了一辆出租车。我坐在她身边,侧过身偷看她,她脸颊很瘦,很苍白,长长的黑发凌乱垂在肩上。
“姐姐,你哭过吗?”我盯着她红肿的眼睛问。
她扭过头去,望着淋漓的雨,道:“没有,只是对雨天过敏。”
车停在花园北里,我心里方才舒了一口气,这里还是我的家,一点都没有变。破旧的老公房,砖红色的墙壁,绿色的木窗棂,一切都是那么亲切熟悉。
“姐姐,你和我一起上去吧,我有好多好吃的给你。”我拽着她的手硬带她上了二楼。
我取下脖子上挂着的钥匙插进了门锁里,旋转再旋转,可门依旧牢牢关着。
“是钥匙错了吗?”她问。
“不可能!我只有这一把钥匙。”
就在我急得满头大汗时,门却从屋内被打开了。
“你们在干吗?”一个丰腴的中年女人气势汹汹问道。
“你是谁?”我仰起脸吃惊地望着她,继而又扒开门向屋里喊着,“妈妈!”
“你妈妈是谁?”女人没好气地把我推出了屋。
“陈,陈美华……”我紧紧攥着衣角。
那女人转着眼珠思考了片刻,道:“前任房主好像真的叫陈美华!可是……她们家已经搬走十年了。”
2
“我不要去警察局……”雨中,我一边哭一边拖着她不走。
她蹙着眉,面带愠色,道:“林林,你是不是离家出走了?”
“没有,姐姐,我真的没骗你,我家就是花园北里2号楼201,我在嵩昭一小读5年级,刚刚放学没多久……”
她又打车带我去了嵩昭一小,找了半晌,结果依旧是查无此人。许是我真诚的泪水打动了她,她叹了口气把我带回了家。
她一个人租住在城南的老楼里,一室一厅的房子,卧室一片狼藉,客厅倒是收拾得十分整洁,但是摆满了画板。
“林林,你随便坐。”她从冰箱里拿出两瓶酸奶,“草莓和……榴莲要哪一个?”
“榴莲是什么?”我歪着脑袋问。
“那你尝尝吧。”她狡黠一笑,把酸奶放到了我手中。
打开盖子,我皱着眉头闻了闻,还是鼓起勇气喝了一口。
“好喝!”我惊叫,一口气喝光了。
“这里还有十瓶榴莲酸奶,你放开了喝,我从来不吃榴莲。”她眼睛里好像有光芒闪了一下。
那时候我沉浸在美食中不可自拔,全然没有想起问她为什么要在冰箱里囤积那么多不喜欢的食物。
那个晚上,我一边狂吃她囤的零食,一边看着她画画。她的手纤瘦修长,握着铅笔勾勒出一幅幅陌生的场景,这些地方都很美,很安静,好像都下过雨。
“姐姐,你是画家吗?”
“不,我只是个画室老师。”
窗外忽然响起了一声炸雷,她打了个寒颤,扔掉铅笔,捂住耳朵,脸上尽是痛苦神色。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抱住她的肩膀,把脸贴在她手上。
“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她愣了几秒,肩膀颤动着,默不作声。我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沿着我的脸颊滑下。
那夜一直在下雨,我睡在她的大床上,而她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半夜,我迷迷糊糊醒来,感觉她一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隐隐约约听见阵阵压抑的哭泣声,但很快就被瓢泼大雨声盖过了。
孩子的睡眠总是很充裕,很快我又陷入了梦境里。我梦见自己坐在屋檐下,雨已经停了,有残存的雨水一滴滴砸在脚边的水洼里。
“滴答……滴答……”
忽然,我的心脏猛一收缩,倏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尿床了。
我红着脸爬下床,在晦暗的屋子里摸索着向屋外走去。原来,那奇异的滴水声并不是幻觉,就是从厕所里传来的。
“姐姐,你在里面吗?”
见无人回应,我连忙脱下湿答答的裤子拉开了厕所的门,却见到她昏倒在灌满水的浴缸里,手腕上红色的伤口汩汩流着血。地板上散落着白色的小药片。莲蓬头垂在浴缸边缘还在不断滴着水。
我被吓得瘫软了一分钟,眼泪混合着鼻涕一起流了出来。但很快我又攥紧拳振作了起来,今天发生的怪事着实太多,是个男子汉就要勇敢面对!
我颤抖着用座机拨通了急救电话,听医生的指导扯下毛巾拧成绳子在她肘间打了个结,暂时减缓了血流速度,然后用尽浑身力量把她湿漉漉的头托起抱在怀里。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我跪在地上凝视着她。她的脸苍白得像纸,眼睛紧闭着,睫毛上还沾着滴滴水珠。
我的眼泪滴在了她的脸上,心犹如被撕裂般痛苦。
我知道流泪不是因为恐惧,那是因为什么?是因为她吗?
3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正趴在洁白的病床边上。她已经醒了,静静坐在窗边输液,手腕上缠着纱布。阳光很温柔,洒在我们身上,笼罩着淡金色的光芒。
“姐姐……”我抓住她的手,嗓子已沙哑。
她怔了怔,眼神逐渐变得哀伤,喃喃道:“林林,对不起……”
“姐姐,妈妈告诉我,只要活下去就会有好事发生,所以你不要放弃。”我伸手摸摸她的脸。
她笑了,不过笑得很痛苦,眉毛拧在了一起,眼泪从指缝间流了下来。
出院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牵着她的手回家,与周围熙熙攘攘的病人家属形成鲜明对比。
“姐姐,你为什么不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
“我家在很遥远的南方一座小城里,亲人朋友都在那边。”
“那为什么要来这里生活?”
“因为……一个人。”她顿住了,别过头去不再说话,手心里湿漉漉的。
“没关系,有我陪你回家!”我笑得很灿烂。
“嗯,回家……”
钥匙旋转锁孔,“吱呀”一声,陈旧的铁门被推开。几缕阳光照入昏暗的小房子里,能清晰地看见半空中灰尘在舞蹈。
她已渐渐平复下来,盘腿坐在画架边翻着一本画册,我坐在阳台的小凳子上侍弄她的花。
“像你这样喜欢花的男孩子可不多。”她从巨大的画册中探出头,终于露出了微笑。
“花儿是有生命的,如果你每天和他们说话,他们就不会寂寞了。”我挥舞着小铲子一本正经说着。
她的目光越过我望向天空,喃喃道:“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我刚要追问下去,外面忽然传来了“砰砰”的敲门声。趁着她起身开门的当儿,我害羞地躲进了阳台里。
“胡大哥,您怎么来了?”她的声音略带迟疑。
沉重的脚步声开始在客厅里回响。
“来看看你,不太放心,你要想开一点。”
“我,我没事……谢谢。”
“你的手怎么了?”
“不小心……”
我悄悄从杂物堆中探出头,透过玻璃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正抓着她缠绕绷带的手腕,而她满脸不情愿却动弹不得。
“小雨。”男人的脸凑近了她,同时压低了声音,“真的不考虑一下我吗?”
她咬着牙终于将手腕从他手中抽出,冷冷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请您先回吧,我要休息了。”
男人扳住了她的肩膀,吼道:“陈思雨已经死了,你必须面对现实,这个城市里除了我你还能依靠谁?”
“放开我……”她挣扎着,咬着唇不让眼泪流下来,“那也不会是你!”
我一个箭步冲出了阳台,抄起浇花用的铁壶狠狠砸向了男人的头。
“哎呦!”男人松开了手,抱住头疼得龇牙咧嘴。
“姐姐还有我呢!”我护在吓得瑟瑟发抖的她身前,毫不畏惧地直瞪着男人的眼睛。
空气安静了十几秒,男人啐了一口,走出屋子重重摔上了门。
她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冷汗自额头上滑下。我跪在地上抱住她,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终于令她停止了颤抖。
“思雨……”她喉咙里模糊喊着这个名字。
那天晚上我执意要她睡在床上,而我则在她房间打地铺。
“姐姐,晚上我就在这里守着你。”我拍拍胸膛。
后半夜,她还是失眠了,一个人瞪着天花板默默流泪。
“姐姐有男朋友吗?”
“有……过。”
“他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很温柔的人,像阳光一样温暖。我们在大学里相恋,毕业后我追随他来到了嵩昭县。我们住在一起,他写小说,我画画,那是我们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她的声音哽咽了。
“他……是叫做思雨吗?”我小心翼翼问道。
她沉默了片刻,在黑暗中点着头。
那一夜,我才知道,八天前她失去了爱人。那个叫做陈思雨的男孩在她赌气横冲过马路的时候飞身推了她一把,自己则被卷入了失控的货车轮子下。
“死去的人本该是我……”她蜷坐在床上抱着双膝哭泣。
“姐姐,那件事不是你的错,那是他的选择,是心甘情愿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你只有好好活下去才不辜负他!”
她渐渐止住了哭泣,整个人融化在了夜色里。又过了许久,寂静的房间里响起了均匀的鼾声。
4
这是我和周小雨共处的第三天,由于对她抑郁症的担忧,我几乎放弃了寻找自己家的行动。
清晨,在我的监督下,她站在洒满阳光的客厅里依次吞掉医生开的一把小药片,而我则悄悄溜到厨房包起了所有尖锐的器具。
“林林,你去过浮泉山吗?”她一面整理背包一面问我。
“当然了,那可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一放假,我们就去那里野餐郊游。”
“今天,我们就去那里。”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微笑的她竟是如此美丽,我不禁看得呆了。
大巴车在连绵的山路上盘旋,终于在一处荒僻的站台停下了。
她牵着我的手走下车,步入一片寂静的山林中。浮泉山隐匿在群山交错的阴影里,山体遍布深绿色的灌木丛和无数紫色野花。由于前几日连绵阴雨,空气里是湿漉漉的泥土清香。
不知走了多久,她气喘吁吁停住了脚步,打开手机地图一脸茫然。
“明明就是这么走的,怎么还没到呢?”
“姐姐,你要去哪里?”
“唉,怎么形容呢?那是思雨带我去过的地方,有一棵大核桃树,周围还有一片枣树林,还有……”
“还有一个废弃的小木屋!”我不禁脱口而出。
“对!你也去过?”她惊愕地望着我,“可思雨说那里是他的秘密基地……”
“什么呀?我几乎每个周末都去那里!”我扮了个鬼脸,拉起她的手向东北方奔去。
我带她抄近路,只用了几分钟就来到了秘密基地。那是一处僻静的山洼,有一棵苍翠的核桃树屹立在风中,只不过树干比我印象中要更粗壮。
“我记得树干上还有我刻的字。”我开心地拉着她到树下围观,却怎么也找不到字迹。
她忽然噗嗤一声笑了,道:“你刻的是不是‘天才’?”
“是,你找到了吗?”
“喏,就在这里呢,你是怎么刻得那么高的?”她指指头顶上两个歪歪扭扭的字说道。
我呆住了,忽然觉得一阵晕眩,胃里开始翻江倒海。
“我来这里是想拿一个东西。”她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径自从木屋里拿出铲子开始在树下挖土,“思雨曾经在这里埋了他从小到大珍藏的宝贝,我想带走留个最后的念想……”
不多时,她果真挖出了一个巨大的木箱。我强忍着剧烈的头痛瞥了一眼,恍惚望见箱子里塞满了花花绿绿的纸张和本子。
“他从小脑洞就那么大,难怪长大了去写小说,不然真是浪费才华。”她翻看着泛黄的速写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太,太像了……”忽然,她手中捏着一张相片,瞪大了眼睛以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我。
我凑过去,只见照片上有个穿格子衬衫的小男孩站在一座拱形建筑旁正笑得灿烂,而泛黄的边角上赫然印着“2004.6.1”。
“这是前些天我去世界公园拍的照片!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打了个寒颤,不断从箱子里翻出新的照片,而每一张上面都有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小男孩。
最终,她在箱子底部翻到一张证明文件。
“陈思雨曾用名:林林!”
“姐姐,今天的日期是……”
“2017年6月29日。”
耳畔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头痛欲裂,我渐渐闭上眼,抓住她的手像抓着一株救命稻草。
“姐姐,我觉得很难受……”
不知何时黑云已在空中迅速集聚,阴沉得透不过气来。不一会儿,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像要浇灭人世间最后一丝光亮。
“坚持住!”她背起我冒雨向山下跑去。
我贴着她湿漉漉的背,感受着她急促的呼吸,意识逐渐变得模糊。
一道道闪电划破天际,雷声从背后隆隆而来。见到头顶闪烁的白光,我忽然都明白了,喃喃道:“我可能要回到2004年了……”
在灵魂即将瓦解的时候,我听见她拖着哭腔喊道:“我们还会再见吗?”
我用尽全力在她耳边说:“一定会的!”
5
当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花园北里熟悉的小床上,父亲母亲正围在我身边焦虑地看着我。他们告诉我,三天前我一个人去山里玩迷了路,摔进了山沟里,直到今天中午才被寻我的大人们救出。
经历过这件事,我忽然变得有些少年老成了,喜欢一个人坐在窗口发呆,尤其是下雨的时候。
两年后,父母离婚,我被判给母亲。随即,我们搬离了花园北里。
“今天起,你改姓陈。”母亲攥着判决书,“以后你想叫什么名字?”
“思雨,陈思雨。”我望着窗外淋漓的雨。
思雨,思念的是一场雨,还是一个叫“周小雨”的女孩?
十五岁那年,我考上了嵩昭一中,彻底离开母亲再婚的家,独自住校生活。高一,我喜欢盯着班里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女生看,因为她模模糊糊让我想起了五年前遇到的那个女孩。
2009年6月27日,那个双马尾女孩走过来问道:“陈思雨,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愣了一下,然后坚定地摇了头,于是在众目睽睽下看着她踢飞了凳子跑出了教室。满怀歉疚的我立即飞身追了出去。
这时,天空竟诡异地阴云汇聚,即刻电闪雷鸣。
一道白光再一次在我头顶上炸开,无比熟悉的感觉,似乎有电流通过了全身,我的灵魂开始瓦解……
当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是站在操场上,心中顿时满是失落。
“思雨……”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
我抬起头,看到了29岁的周小雨,她穿着白色衬衫,梳着知性的黑长发,一双动人的大眼睛蓄满了泪水。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再来!”她扔掉手中的书将我紧紧拥住。我红着脸颤抖着抱紧了她的肩膀。周围来来往往的学生爆发出一阵惊讶的窃窃私语。
“这五年,你还好吗?”我坐在她办公室里的转椅上喝着一杯卡布奇诺。
“那年你走后,我告诉自己,一定要继续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就有再见的可能。所以,我扔掉了安眠药,不再打自杀的主意。
“两年前我成功考到了嵩昭一中做美术老师。思雨,你说会不会有一天你来了就再也不会离开了,那么我们还可以继续……”她握住我的手,激动地浑身颤抖。
“小雨,你要好好生活,多交朋友,不要总宅在家里。更不要一直想我,没有用……”
“我就是要想着你!”她狠狠拽着我的手,指甲深深嵌入了肉里,我却不觉得痛。
我摸摸她的头,强忍住泪水说:“总有一天你会忘记我,既然如此,早一天忘,晚一天忘,又有什么差别呢?”
“我永远不忘!就不忘!”
我叹了口气,看着倒影在玻璃窗上的自己那明明还稚嫩却已苍老的脸。
那一次,我和她在一起相处了两天。我住在她新租的单身公寓里,喝她煲的汤,做她的绘画模特,也第一次吻了她的脸。
第二天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我带着思念与不舍回到了2009年。
再见了,周小雨。作品名:《我一生的故事》;作者:七叶